《生万物》第十二章:这就是命,喘息的命(加更章节)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宁可可最后那点底气也抽干时。
院门口传来一阵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刺目的阳光,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是封大脚。
他穿着簇新的新郎官长衫,只是那红色也沾了不少尘土,领口的盘扣扯开了一颗。
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粗重,显然也是一路疾奔回来的。
他那张平日里就棱角分明、此刻更显刚毅的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进门第一眼,目光就如鹰隼般锁定了院子里那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小红人儿。
封二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猛地吸了口气,刚想开口:
“大脚!你看看她!她……”
话没说完,只见封大脚对二叔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宁可可面前。
在宁可可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他脸上具体表情的瞬间,一双铁臂已经箍住了她的腰身?
“哎?”
宁可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拔离了地面。
封大脚竟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不是温柔的横抱,而是那种带着宣泄和确认意味的、紧紧箍在怀里的竖抱。
紧接着,在宁可可的惊呼和封二倒抽凉气的“嘶”声中,封大脚抱着她,就在这小小的、晒满辣椒的院子里,原地转起了圈。
一圈!两圈!三圈!
大红嫁衣的下摆和撕裂的袖子在空中呼啦啦地飞扬,带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干辣椒。
宁可可头晕目眩,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封大脚!你疯啦?放我下来!爹看着呢!”
宁可可又羞又急,锤着他的肩膀。
封大脚终于停下,把她放回地上,但那双大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
他低下头,深邃的眼睛像两口深潭,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后怕、怒气,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可可!”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
“你胆子是真肥,肥得没边了!”
“谁让你带着人去攻击老牛岭?”
他捏着她胳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马子!是群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你当是去后山挖野菜呢?招呼都不打,掀了轿门就跑?你知不知道我抬着空轿子回来,听到你往老牛岭方向去了,心都凉了半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那种极致的恐惧过后留下的余悸。
“我……”宁可可看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却又深藏着恐慌的眼睛,一时语塞。
心里那点小得意瞬间,被一种奇异的酸涩感冲散了。
封大脚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股翻腾的后怕压下去。
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听着,可可!你是我封大脚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以后再敢这么不管不顾,跑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儿,特别是去找马子那种亡命徒算账!”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算账”两个字:
“我告诉你,我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屋里,让你连院门都出不去,听到没有?”
他的威胁掷地有声,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但那份凶狠底下,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心和恐惧。
“我……”宁可可被他吼得有点懵,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额角暴起的青筋,话卡在喉咙里。
她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知道了…凶什么凶嘛,我这不是没事来着。”
“没事?”封大脚气得差点又要吼出来,他指着她磨破的嫁衣,脸上的泥灰:
“这叫没事,拜堂的日子新娘子跑出去跟土匪打架!这叫没事?下次再敢,我让你拜堂的时候都是血呼啦的!”
“下次?你要休了我啊?”
“想得美!”
这威胁听起来荒谬又带着点血腥气,却实实在在地表达着他的愤怒和决心。
一旁的封二,手里那杆黄铜烟袋锅早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张着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的表情从惨白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困惑。
他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觉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比刚才听说新娘子跑了还晕得厉害。
他颤巍巍地弯下腰,想去捡那掉在地上的烟袋锅,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大脚,我知道了,以后尽量…不那么鲁莽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毫无说服力,眼神还在滴溜溜地转,显然没太往心里去。
“啪!”
一声脆响,像晒干的豆荚在火里爆开,结结实实地敲在了封大脚的后脑勺上。
封大脚高大的身躯都跟着晃了一下,吃痛地“嘶”了一声。
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宁可可胳膊的手,捂着后脑勺猛地回头。
只见封王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堂屋门口。
她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着个利落的圆髻。
此刻,她一手叉腰,另一只刚刚行凶完毕、还带着余威的手掌叉开着。
脸上没有半分平日里温吞吞的模样,只有一股子泼辣凌厉的怒气,烧得她那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打得好!”封王氏看都没看捂着脑袋的儿子。
那喷着火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先是狠狠扎向还在地上哆嗦着捡烟袋锅的封二,然后又猛地扫回封大脚脸上。
“反了你们爷俩了!”她声音又尖又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盖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动静:
“一个两个,杵在这儿跟两根顶门杠子似的!能耐呢?本事呢?啊!”
她几步冲到院子中央,那气势,比刚才发怒的封二还要吓人。
她先是指着封二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封老二!你还有脸在这儿摆你的谱儿?当年土匪进村抢粮,是谁吓得抱着头往地窖里钻,连放个响屁都不敢!”
“要不是老村长带着人豁出命去顶,你骨头渣子都让野狗啃干净了,窝里横,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封二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
想反驳,却被老婆子那剽悍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刚捡起来的烟袋锅又差点脱手。
封王氏骂完丈夫,矛头立刻转向儿子封大脚,手指头几乎要戳到他脑门上:
“还有你,封大脚,你出息了啊!在这儿跟你媳妇儿耍横?”
“能耐大得很呐,还打断腿?锁屋里?你锁一个给我看看,老娘先打断你的腿!”
封大脚被老娘吼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刚想辩解:
“娘,我那是担心她……”
“担心个屁!”封王氏一口啐在地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真担心你媳妇儿,土匪年年月月劫道儿的时候,你干啥去了?你爹缩脖儿,你也跟着装鹌鹑。”
“就看着村里人被欺负,看着货被抢?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一个!还顶门立户的大老爷们儿呢!我呸!”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猛地一转身,一把将还在发懵的宁可可拽到了自己身边,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她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宁可可同样沾满泥灰的手腕。
“看看,你们爷俩睁大眼好好看看!”
封王氏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激昂,响彻整个小院:
“看看我儿媳妇,看看你们嘴里那个‘不着调’的新娘子!”
她另一只手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啪啪作响:
“人家一个姑娘家,新婚大喜的日子放着安稳的花轿不坐,为了咱这一村老老少少不再受土匪的窝囊气,把马子那窝子丧尽天良的玩意儿给平了!”
她唾沫横飞,把宁可可往自己怀里又带了带,仿佛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你们知道人家怎么做到的吗?那是人家可可有本事!有胆识!人家是青旗会的顶梁柱,能扛能打能当家!”
“那些个土匪,听见‘宁三小姐’的名头都腿肚子转筋,你们爷俩呢?你们除了缩着脖子当窝囊废,除了事后在这儿对着功臣吹胡子瞪眼,你们还会干啥?啊?!”
封王氏吼得嗓子都有些劈了,但那股子护短和自豪劲儿却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封二和封大脚都抬不起头来。
她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扫过丈夫和儿子,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轮得着你们在这儿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告诉你们,我家可可天底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能耐、这么有担当的好媳妇儿!”
“你们不偷着乐、不把她供起来,还敢在这儿耍威风?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她最后狠狠剜了那爷俩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嫌脏了眼睛。
然后,她拉着宁可可就往堂屋里走,边走边换上了极其温柔慈爱的语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可可啊,好孩子,快跟娘进屋,瞧这一身脏的,累坏了吧?别理那两个没用的东西!”
“娘给你打水洗洗,换身干净衣裳,饿不饿?娘给你煮面去,哎呦我的好媳妇儿,可心疼死娘了……”
宁可可被婆婆这疾风骤雨般的维护和瞬间切换的温情弄得晕头转向,只能懵懵懂懂地被拉着走。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
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带着一股泥土和旧木家具混合的、沉甸甸的气息。
宁可可被婆婆拉着手腕,还有些晕乎乎的,眼睛下意识地打量着这个她未来要生活的家。
跟宁家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的宅院比起来,这里……
墙壁是黄泥掺着稻草夯实的土墙,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裂着细小的缝隙,透出外面天光的微亮。
屋顶是熏得有些发黑的木梁,架着厚厚的茅草。
地面就是夯实的泥地,扫得还算干净。
靠墙摆着一张掉了漆的旧方桌,两三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杂物。
整个屋子,除了角落里供着个小小神龛的案几还算齐整,其余都透着一股简朴得近乎简陋的气息。
封王氏敏锐地察觉到了宁可可打量的目光,粗糙却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走到炕沿坐下。
那炕也是土坯垒的,铺着一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褥子。
“好孩子,委屈你了。”
封王氏的声音比刚才在院子里柔和了不知多少倍,带着真切的歉意和心疼:
“咱们家…穷,比不得你们宁家的大宅院。这墙是土的,地是土的,冬冷夏热的,让你这金贵身子受罪了。”
宁可可连忙摇头:“娘,您别这么说。我不在乎这些。”
她这话倒是真心实意,比起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她更看重自在和痛快。
只是这环境的落差,还是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封王氏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带着点疲惫的眼睛,叹了口气。
拉着她的手却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像是要传递某种力量。
“可可啊。”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感慨和后怕的神情: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大脚那傻小子回来,吭哧瘪肚地说要娶你,要娶宁家三小姐,可真是把老婆子我吓了一大跳!”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差点没被口水呛着:
“我那会儿心里直打鼓,咱家这破落户,祖上八代刨地的,拿啥去攀人家宁府的门楣?你爹是宁老爷,那是多大的体面,更别说你自个儿的名声,老婆子我也听过几耳朵。”
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都说宁家三小姐性子烈,主意正,跟寻常闺阁小姐不一样,我那时就想,这傻小子,怕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魔了?”
封王氏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但随即,她看向宁可的目光变得无比明亮和欣慰,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欢喜:
“可谁能想到,这傻小子还真有这份天大的福气,真把你给娶回来了!“
“今儿个看到你穿着大红嫁衣进门,哎呦,我这心呐,才算是落了地,又欢喜得直蹦跶!”
她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咱封家的祖坟,这回是真真儿地冒了青烟,烧了高香了!”
她凑近了些,眼神里充满了长辈的慈爱和一种近乎崇拜的敬佩:
“可可啊,娘活了大半辈子,在这山沟沟里,见过的女子多了去了。”
“大多都是爹娘给口饭吃,养大了,找个婆家嫁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伺候公婆丈夫,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围着男人孩子转,喘口气儿都得看人脸色……”
“这就是命!喘息的命!”
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感慨和对世道的不平,随即,话锋一转,变得异常热切和肯定:
“可你不一样,你跟她们都不一样,娘今儿个算是真真见识了。”
“你这胆识,这魄力,这本事,我的老天爷啊,新婚大喜的日子,敢踹了花轿带着人去打土匪窝,还打成了!”
“这是多大的担当,多大的本事,这哪是寻常女子干得出来的事儿?”
封王氏越说越激动,看着宁可可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
“娘佩服你,打心眼里佩服,你这孩子,心有大义,身有本事,窝在这小山村里,是委屈你了。”
“娘觉着,你日后啊,必定是有大出息的,比那些只会绣花吟诗的小姐强百倍千倍。”
她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对一个崭新生命力的惊叹和推崇。
“娘…”她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封王氏又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和下来,带着点劝解:
“还有啊,可可,你爹刚才在院子里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个老榆木疙瘩,脑子轴得很!”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他那人啊,一辈子就守着那点老规矩老礼数,觉得天就该是男人顶着,女人就该在后头。”
“看见你今儿这么出格,他是觉得天都塌了,老封家的脸面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其实就是被吓着了,又拉不下那张老脸,只能冲你嚷嚷。他不是真怪你,他就是老封建,转不过那个弯儿来!”
封王氏说得直白又透彻:
“给他点时间,让他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反正这个家,以后有娘给你撑腰。他要是再敢给你甩脸子看,看我不骂他个狗血淋头。”
她说完,利索地站起身:
“你先坐着歇会儿,娘去给你打水洗洗,瞧这一身灰土的,可心疼死我了,再给你煮面垫垫肚子,等着啊。”
她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那瘦小的背影此刻在宁可可眼中,却显得异常高大可靠。
宁可可独自坐在简陋的土炕上,环顾着这间光线昏暗、土气十足的屋子。
墙壁的裂缝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柴火的味道。
一股暖流,夹杂着尘埃的气息,悄然涌上心头,冲淡了所有的疲惫和不适。
这简陋的土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慕容轩玥:感谢这位小可爱读者为本书开通1个月会员,加更1️⃣章❤️(此章节为加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