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十一章:我不是什么神仙

青旗会在天牛庙村的驻地,此刻气氛肃杀。

  原本喧嚣的校场和货场被清空。

  取而代之的是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面如土色的座山雕和他手下几十个残兵败将。

  四周是持着火铳、长矛,眼神冰冷警惕的青旗会精锐。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更添几分压抑。

  宁可金站在点将台旁,眼神复杂地看着如今青旗会实际上的掌控者,宁可可。

  宁可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台下跪着的每一个土匪。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座山雕身上。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匪首,此刻狼狈不堪,衣衫破损,脸上带着擦伤和尘土。

  他眼神躲闪,身体微微发抖,更像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等待宰割的秃鹫。

  当宁可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座山雕猛地打了个寒颤。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宁可可,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不解而变得嘶哑尖锐:

  “你…你到底是谁?是省城派来的官军?还是是南边北伐军的探子?”

  他挣扎着,仿佛想从宁可可脸上找出答案:

  “那些大炮,那些手雷,还有那些精钢的矛头,那整齐的阵仗,这根本不是普通镖局护院能有的!”

  “这……这他娘的是正规军的配置,连县保安团都没这么阔气,你…你手里还有没有更狠的?机关枪是不是都藏着?”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座山雕在道上混了十几年,眼力还是有的,栽在你手里,我认了!但……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是哪位长官要拿我老牛岭开刀立威?”

  座山雕的质问,带着底层人物面对绝对碾压力量时的本能恐惧和认知局限。

  在他眼中,拥有超越时代武器的、能瞬间击溃他数百人马的,只可能是更强大的暴力机器正规军。

  他甚至开始怀疑宁可可的身份是军方特派员,这次劫亲根本就是个针对他的陷阱。

  点将台下的土匪们听到这些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哭喊声一片:

  “军爷饶命!长官饶命啊!我们都是被逼的!”

  “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面对座山雕近乎崩溃的质问和满场的哭嚎,宁可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她甚至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冰冷的笑意。

  “正规军?长官?”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座山雕,你太高看自己了。对付你这种货色,还用不着劳烦什么正规军长官出手。”

  她向前踱了一步,红裙的裙摆拂过冰冷的点将台边缘,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座山雕:

  “我更不是什么神仙,我就是天牛庙村的宁可可。”

  “什……什么?”

  座山雕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宁家三小姐,那个传说中整天舞刀弄枪、不着调的地主家小姐?

  “觉得不可能?”宁可可冷笑一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觉得我一个女人,不该有这些装备,不该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

  “那我问你,你座山雕,还有你们这帮跪着的!”

  她手指扫过台下所有土匪:

  “你们生下来,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是比旁人少一口气,还是少一双手?”

  “你们的手,是用来干什么的?”

  宁可可猛地举起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纤细却有力,沾着些许火药的黑灰:

  “是用来拿锄头开荒、拿锤子打铁、拿算盘记账,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养活自己,养活爹娘妻儿。”

  “还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火:

  “像你们这样,用来拿刀拿枪,用来烧杀抢掠,用来欺凌弱小,用来把别人的血汗钱、救命粮、甚至活生生的妻女,都变成你们刀下的冤魂和暖床的玩物?”

  “看看你们这些年都干了什么!”

  宁可可的声音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土匪的心上:

  “天牛庙村东头的老孙头,儿子被你们绑了肉票,交不起钱被你们活活打死,老孙头哭瞎了眼,跳湖身亡。”

  “河西庄的李寡妇,就为护着家里最后半袋救命粮,被你们糟蹋后吊死在房梁上,留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活活饿死。”

  “还有多少被你们抢了闺女、杀了儿子、烧了房子的乡亲?他们的血泪,他们的冤屈,你们晚上睡觉,听不见吗?”

  宁可可每说一句,台下土匪们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不少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露出痛苦和悔恨的神色。

  座山雕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些都是他们做下的孽,血淋淋的事实,无法反驳。

  “你们有手有脚,有力气!”

  宁可可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质问,也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这老牛岭山高林密,开荒种地能不能活?去镇上码头扛包卖力气能不能活?哪怕去给人当护院、看家护院,挣份干净钱,能不能活?”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走这条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绝路?非要当这人人喊打、死后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土匪马子!”

  “恃强凌弱?欺压百姓?”

  宁可可看着座山雕,眼神冰冷而失望:

  “这就是你们活着的意义?用别人的血泪和尸骨,垫高你们那点可怜的、见不得光的威风?”

  “我告诉你们!”宁可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世道,力气大,刀快,不是让你们用来作恶的。是用来护着该护的人,是用来在这乱世里,堂堂正正挣一条活路的!”

  她指着校场周围那些眼神警惕却站得笔直的青旗会汉子:

  “他们以前,可能也只是普通的庄稼汉、走镖的、甚至像你们一样走投无路过。”

  “但现在,他们拿饷银,吃饱饭,护着商队,保着乡邻,走在街上,乡亲们叫一声好汉,而不是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这才叫活得像个人样。”

  “我给你们机会,不是因为我心软。”

  宁可可最后看向座山雕,眼神锐利如刀:

  “是因为我答应过,给你们一条活路,一条能站着做人,而不是跪着当鬼的路!”

  “入我青旗会,守我的规矩,以前的罪孽,用血和汗去洗,用命去还,用你们后半辈子去赎!”

  “现在,告诉我,”宁可可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这条路,你们走,还是不走?”

  死寂。

  校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座山雕呆呆地看着点将台上那个一身红衣、如同审判女神般的身影。

  她的话,像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过去十几年赖以生存的强盗逻辑和虚假的尊严。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血债和哭嚎,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最后,他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那颗曾经桀骜不驯的头颅。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而干涩:

  “我座山雕,愿意洗心革面,用这条烂命去赎罪,求三小姐给条活路。”

  随着座山雕的叩首,台下跪着的土匪们,也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纷纷以头抢地:

  “求三小姐给条活路!”

  “我们愿意赎罪!”

  “愿意守规矩!”

  宁可可看着台下叩首一片的土匪,眼神中的冰冷稍霁,但依旧威严深重。

  她知道,收服人心,尤其是这些满手血腥的土匪,绝非一日之功。

  恩威并施,只是开始。

  真正的考验,是后续的改造和约束。

  “把他们带下去,分开看管,按青旗会的规矩,甄别审讯,手上沾了无辜百姓血债的,按律处置。”

  “罪不至死、愿意悔改的,编入苦役营,修路筑桥,以工代赈!表现好的,再考虑正式入会!”

  宁可可对宁可金下令,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宁可金抱拳领命,看向宁可可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信服。

  正午的日头晒得地面发烫,宁可可一路跑得耳畔呼呼生风,裹在身上的大红嫁衣被汗水浸透,沉甸甸贴在背上。

  她像阵没刹住的风,猛地撞开封家那两扇吱呀作响的旧院门,脚步踉跄,差点绊倒在门坎上。

  发髻早已散了大半,几缕乌发粘在汗津津的鬓角和脖颈,精心簪上的绒花歪斜地挂着,摇摇欲坠。

  发丝间还顽固地夹着几根细小的草梗和枯叶。

  那张本该明艳动人的新嫁娘面庞,此刻糊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泥印子,汗水冲刷下,宛如一幅糟糕的泼墨山水。

  嫁衣下摆沾满了尘土,红彤彤的绸缎在膝盖和手肘处磨开了口子,露出底下脏兮兮的衬里。

  “呼……赶上了吧?”

  宁可可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胸脯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刚剧烈活动后的沙哑,目光急切地在院里搜寻。

  小院静得吓人。

  只有几只被惊扰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躲到角落,发出不安的咕咕声。

  廊檐下,封二正坐在一张矮竹凳上,手里捏着一杆没点燃的黄铜烟袋锅。

  他面前的簸箕里,摊晒着半干的辣椒,那刺目的红,此刻只衬得他脸色铁青。

  他像是被钉在了凳子上,一动不动,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死死盯着撞进来的宁可可。

  那眼神,像是要活活把她身上的红嫁衣烧出两个洞来。

  宁可可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理理鬓边乱发,指尖刚碰到头发,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动作僵在半空。

  “爹?”她试探着,声音弱了下去。

  “嗬!”封二喉咙里终于滚出一声冷笑。

  短促而尖利,像瓦片刮过石头。

  他猛地站起身,那根黄铜烟袋锅在他枯瘦的手里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杆,直直戳向宁可可的鼻尖。

  “你!”封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狂怒,劈开了小院死寂的空气:

  “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打听打听,满村,不,满镇子给我去打听。”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浊气憋得他眼珠子都有些泛红:

  “打听一下,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朝,谁家新娶的媳妇儿,有你这么大的本事?”

  他用力跺着脚,脚下的泥地被踩得砰砰闷响,扬起细小的灰尘:

  “自己一脚踹开花轿门,招呼都不打一声,跑得比那山里的兔子还快!”

  封二的声音吼得变了调,嘶哑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子,狠狠砸在宁可可脸上:

  “大脚抬着个空荡荡的花轿,敲着锣,打着鼓,绕了整整一圈。抬回个空轿子来,抬回个屁来!”

  他往前逼了一步,烟袋锅几乎要戳到宁可可的额头:

  “宁家三小姐,你告诉俺,这新娘子半路撂挑子跑了,让新郎官抬空轿子回家,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这脸,我们封家的脸,还有你们宁家的脸!是扔在地上,被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踩成烂泥了,你倒是说说,你跑去作甚了?”

  唾沫星子随着他愤怒的质问溅到宁可可脸上。

  她缩了缩脖子,抬手用脏兮兮的袖子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试图擦掉那些泥印和口水,结果反倒把脸抹得更像只花猫。

  面对封二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她挺了挺胸脯,试图找回一点底气。

  但声音明显发虚,眼神也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对方。

  “那…那啥…”

  宁可可清了清干得冒烟的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理直气壮的别扭:

  “爹…您先消消气,气大伤身,我也不是瞎跑,就老牛岭那窝不长眼的土匪,今天打劫,要把我和我大姐绑票。”

  她顿了顿,偷偷瞄了一眼封二,见他脸色依旧铁青,烟袋锅还在抖,赶紧语速加快:

  “我…我这不是寻思着,他们肯定也想不到新娘子会动手,就…就顺路…顺路过去…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

  说到最后,她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真的,就刚才的事儿,一锅端!我还把他们收编到青旗会了。”

  封二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暴怒的红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只捏着烟袋锅的手,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咯吱作响。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几只鸡在角落里发出不安的咕咕声。

  簸箕里晒着的红辣椒,依旧刺目地红着,无声地嘲弄着眼前这出离了谱的闹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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