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五章:去,去你个头

封大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着那把沾满泥的锄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的。
田埂、土路、自家那低矮的院墙……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晃荡的水波,模糊而不真切。
只有宁可可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那句如同惊雷般在他脑子里反复炸响的:
你要老婆不要?
清晰得如同刻在了骨头上。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像一尊移动的泥塑,直挺挺地杵在院子中央。
正在屋檐下编筐的封老爹抬起头,看到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眼神发直的模样,吓了一跳。
“大脚?咋啦?地里活儿不顺手?还是……又碰到啥邪性东西了?”
封二放下手里的竹篾,担忧地问。
他这儿子,力气大,心眼实,就是有时候有点愣。
想到这儿,封二心里就咯噔一下。
封大脚仿佛没听见父亲的问话。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
此刻却像被点燃的炭火,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他几步冲到封二面前,巨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子泥土和汗味的热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发颤:
“爹!快!快去找媒婆!不,您亲自去,现在就去宁府提亲!”
“啥?!”封二手里的竹篾“啪嗒”掉在地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
“提……提亲?给谁提?宁府?哪个宁府?宁地主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谬感。
“对,宁府,宁可可,三小姐!”
封大脚斩钉截铁,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
“爹,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封二足足愣了三息,才猛地从矮凳上跳起来,又急又气。
抬手就想给儿子脑门上来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你疯魔了?!封大脚,你给老子醒醒,大白天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宁府?!宁三小姐?!”
“那是你能肖想的?!那是地主家的金枝玉叶总咱家是什么门第?祖坟冒青烟八辈子也够不着人家门槛!”
“你扛锄头的手,还想摸人家小姐的金镯子?你睡迷糊了还是撞邪了?!赶紧给老子滚去河边洗把冷水脸去!”
封二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儿子的鼻子骂: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咱家这破屋子,这几亩薄田,拿什么去跟宁老爷提亲?”
“拿你的锄头还是拿你爹这张老脸?!别给老子丢人现眼,滚!”
封大脚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蔫下去。
他梗着脖子,那双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
他声音因为极度的认真和某种不容置疑的信念,而变得异常低沉有力。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封二的心坎上:
“爹,我没疯,也没撞邪。是宁可可,是她亲口答应的!”
“她亲口……答应的?”
封二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怒骂戛然而止,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答……答应啥?”
封大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才将那石破天惊的话吼出来,声音震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她亲口问我:‘封大脚!你要老婆不要?’”
“……”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农家院落。
封二脸上的愤怒、担忧、荒谬……
所有表情都凝固了,然后像破碎的泥胚一样簌簌剥落。
他直勾勾地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张黝黑、朴实、异常明亮的年轻脸庞。
“你……你说啥?”
封二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宁……宁三小姐……问你……‘要老婆不要’?”
他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这比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鬼故事加起来还要离奇。
“对!”封大脚重重地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她亲口问的,就在刚才在田埂上,爹!她问我了!她问我了!”
他反复强调着,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不可思议的事情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封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发软。
“噗通”一声跌坐回矮凳上,震得地上的竹篾都跳了跳。
他双手死死抓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震惊、茫然、荒谬、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扭曲成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亲口问他那扛锄头种地的傻儿子。
要不要老婆?!
这……这……
封二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儿子:
“她……她真这么说的?你没听错,她没发烧?没掉水里又着凉了说胡话?!”
“没有,爹,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封大脚斩钉截铁,语气里没有一丝犹豫:
“她眼睛亮亮的,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封大脚,你要老婆不要?’一个字都没差!”
看着儿子那毫不作伪的笃定眼神,封二最后一丝怀疑也被击碎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剧烈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梦,是真的!
宁地主家的三小姐,真的问他儿子要不要老婆?
封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让他头晕目眩。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像只没头苍蝇。
“老天爷啊……”
封二发出一声不知是喜是悲的哀嚎,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抱着头,只觉得脑子像被浆糊糊住了,完全无法思考。
去提亲?
就凭宁三小姐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宁老爷知道了,会不会以为他们封家父子是得了失心疯,想攀高枝想疯了。
会不会直接让家丁把他们乱棍打出来?
这……这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啊!
不去?
可……可三小姐她亲口问了啊。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他老封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呢?
封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天人交战之中。
他看看一脸执着、眼中燃烧着希望之火的儿子。
又想想那深似海的宁府和冷面阎王般的宁学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途未卜。
这亲,是提,还是不提?
封二只觉得手里像是捧了个烧红的炭球,又像是抱着个点着了引线的炸药桶!
“爹!”封大脚见父亲只是抱着头不说话,急得又吼了一声:
“您倒是说话啊!去不去?!”
“去……去你个头!”封二猛地抬头,吼了回去。
声音却带着浓浓的虚张声势和底气不足,他烦躁地挥挥手:
“你……你先给老子滚去把这一身泥洗干净,让老子……让老子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封大脚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那几乎要崩溃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一步三回头、满心焦躁地走向水井边打水。
留下封二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对着地上散落的竹篾和那把沾满泥的锄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旱烟袋,想抽一口定定神,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烟丝撒了一地。
“作孽啊……”封二看着满地狼藉,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
封二在院子里愁得差点把旱烟杆都啃了,最终还是觉得这事儿太大,他一个人扛不住。
他像做贼似的,溜回他们老两口住的那间低矮昏暗的东屋。
封大脚的娘,人称封王氏,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缝补着儿子白天干活刮破的裤子。
“他娘……”
封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他反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封王氏抬起头,看到自家男人那副失魂落魄、脸色发青的模样,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
“咋啦,老头子?你这脸色……跟见了鬼似的,大脚呢?他没事吧?”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儿子。
“大脚……大脚他……”
封二一屁股瘫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他给咱家捅破天了!”
“啥?!”封王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他又闯啥祸了?”她声音都发颤了。
“比那还邪乎!”封二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荒诞和恐惧交织的光芒。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隔墙有耳,又像是怕自己声音大了会吓跑这荒诞的事实:
“大脚他……他说……宁地主家的三小姐……宁可可!亲口问他……问他要不要老婆!”
“……”
封王氏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炕上,
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封二,仿佛不认识自己这个相处了几十年的老伴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息,她才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尖利地拔高:
“老头子,你疯啦?!还是大脚疯啦,这种胡话也能说?!”
“宁三小姐问大脚……要老婆?!你……你……”
她气得胸口起伏,伸手就想摸封二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说胡话。
“我没疯,大脚也没疯!”
封二一把抓住老伴的手,力气大得让封王氏吃痛,但他此刻也顾不上了,急赤白脸地低吼道:
“是大脚亲口跟我说的,就在刚才,就在田埂上,宁三小姐亲口问的他‘封大脚!你要老婆不要?’大脚听得真真儿的,一个字都没差!”
看着老伴那斩钉截铁、急得眼珠子都红了的样子。
封王氏脸上的愤怒和不信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悸动。
她缓缓坐回炕上,眼神发直,喃喃道:
“宁……宁三小姐……问咱家大脚……要老婆……?”
“对!就是这么问的!”
封二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能增加可信度。
封王氏沉默了。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复杂难言的神情。
她想起那个宁三小姐。
不像她大姐那样温婉安静,也不像二小姐那样精灵古怪。
那丫头……野得很!
整天像个小子一样,舞刀弄枪,跟那些粗使汉子混在一处,没半点小姐样子。
可偏偏……
封王氏想起上次在村口远远看到宁可可,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没心没肺。
帮一个摔倒的娃娃拍身上的土,一点架子都没有……
“那丫头……”封王氏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回忆的柔和:
“倒是个好孩子。性子爽利,心肠也好,没那些富贵小姐的弯弯绕绕。”
她顿了顿,脸上竟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梦幻般欢喜的红晕:
“要是真能成咱家媳妇,那真是菩萨保佑,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了。”
哪个当娘的不盼着儿子好?
能娶到地主家的小姐,那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大福分。
封王氏心里那点朴实的欢喜和期盼,像小火苗一样,被这个荒诞的消息点燃了。
她甚至开始想象,那么个鲜活水灵的姑娘要是真进了封家门,这破败的小院该多热闹……
但这点微弱的欢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浇灭。
“好是好!可……可那是宁家的闺女啊。”
封二猛地打断老伴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声音带着压抑的绝望:
“他娘,你醒醒!那是宁学祥的女儿,宁家是什么门第?拔根汗毛比咱家腰都粗!”
“咱家有什么?这几间破屋?那几亩看天吃饭的薄田?还是大脚那把锄头?咱拿什么去娶人家金枝玉叶?!”
封二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你想想宁老爷那张脸,想想他今天是怎么对费家那个秀才的,五十亩上好的河滩地,少一亩都不行!”
“把个读书人逼得下跪借钱,结果呢?直接关门送客,那费家好歹也是乡绅,还有个秀才功名。”
“咱家呢?咱家算个啥?泥腿子臭种地的,咱们要是敢登宁府的门提这事儿,你信不信宁老爷能直接让家丁放狗把咱们咬出来?”
“不,他可能嫌脏了狗嘴,直接让人把咱们乱棍打出来。”
封王氏被老伴描绘的可怕景象吓得脸色发白,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是啊……宁老爷……
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下嫁到他们这种连温饱都勉强的人家?
这简直是打宁家的脸。
是奇耻大辱。
“那……那怎么办?”
封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彻底没了主意:
“可三小姐……她……她真这么问了啊!万一她是真心的呢?”
“咱要是不去……不是辜负了人家姑娘……”
“真心?”封二苦笑一声,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娘,你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你觉得这可能吗?地主家的小姐,图咱家大脚啥?”
“图他力气大能扛包?图咱家穷得叮当响?还是图他爹娘都是没用的老废物?”
他自嘲地戳着心窝子,“这事儿,透着一股邪性,我越想越不对劲!”
封二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庄稼汉特有的、对异常事物的警惕:
“你想想,那宁三小姐,前几天才掉进湖里,昏迷了三天三夜,那湖……那湖是啥地方?”
“底下有啥东西,老辈人都不敢说清楚,她这刚醒过来没两天,就跑到田埂上问咱家大脚要不要老婆?这……这正常吗?!”
封王氏被老伴这么一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啊,昏迷三天。
这……这太邪门了。
她猛地想起村头老人讲的那些水鬼找替身、精怪迷惑人心的故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老头子!你……你是说……可可三小姐她……她被湖里的东西……给……给……”
后面那个“迷了心窍”或者“附了身”,封王氏吓得不敢说出口。
封二沉重地点点头,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和后怕:
“这事儿,八成是撞邪了!那丫头说的话,做不得数,咱家大脚傻,当真了,咱可不能跟着犯糊涂!这亲,绝对不能提!”
“提了,那就是找死。不光害了咱家,说不定……还得害了可可那丫头!”
他想到宁可可那鲜活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恐惧压倒了一切。
封王氏彻底慌了神,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那大脚怎么办?他……他那个死心眼,他认准了可可三小姐的话,他要是犟起来……”
“怎么办?凉拌!”封二烦躁地低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跟我,把嘴给我闭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漏,尤其是大脚!”
“回头我找他,就说宁府那边传话了,三小姐那是跟你开玩笑的,当不得真,让他死了这条心!”
“好好种他的地,过两年,给他寻个本分勤快的姑娘!”
“可……可大脚他……”封王氏还是担心儿子。
“他要是敢闹,老子打断他的腿!”
封二恶狠狠地说道,仿佛在给自己壮胆:
“总比全家一起被宁家碾死强!”
昏暗的油灯下,老两口愁容满面,相对无言。
而门外,打水回来的封大脚,高大的身影隐在门板的阴影里,将父母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他紧握着水桶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黝黑的脸上,那双原本燃着希望火焰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被至亲否决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孤狼般的执拗与决绝。
爹娘不信……那他就自己去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