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第三章:地是命根子

费家嫂子带着一脸复杂难言的表情,领着同样心事重重的费文典告辞离去。
那几担扎着红绸的聘礼还留在厅中,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像是无声嘲笑着这场虎头蛇尾的提亲。
厅门刚关上,压抑了许久的宁学祥猛地一拍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哐当作响。
“混账!”他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如戟,直直戳向还站在厅中央、一脸不服气的宁可可:
“谁让你多嘴的?!啊?!谁给你的胆子,在客人面前如此放肆!还说什么‘杀鸡取卵’、‘丢西瓜捡芝麻’?!你懂什么?!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宁可可被父亲雷霆般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那股替大姐抱屈的倔强劲儿又涌了上来。
她梗着脖子,迎着父亲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
“我多嘴?我放肆?爹!明明是您不对!大姐和费姐夫情投意合,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盼到今天,您倒好,一开口就要人家五十亩地!”
“那是人家的祖产!您这不是存心刁难是什么?您让大姐以后在费家怎么做人?让费姐夫心里怎么想?”
“刁难?!”宁学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我刁难?!宁可可!你脑子里除了舞刀弄枪、惹是生非,还装得下什么?!嫁女儿,天经地义要彩礼!他费家也是乡绅大户,娶我宁家的长女,五十亩地怎么了?!”
“那是看得起他费家!那是给我宁家长女应有的体面和保障!难道你大姐就值那几匹布、几坛子酒?!你懂什么叫持家?什么叫过日子?!”
“体面?保障?”宁可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的小脸因为愤怒和失望涨得通红,眼中第一次对父亲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愤的控诉:
“在您眼里,什么体面保障能比得上大姐的幸福重要?!费姐夫是读书人,他有才学,中了秀才,以后前途无量!”
“您非得在这节骨眼上,为了五十亩地,把好好的喜事搅黄了,让大姐伤心,让费家难堪!您这不是体面,您这是算计!是抠门!是舍不得您的地!”
“你……你放肆!”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宁学祥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指着宁可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逆女!你这个逆女!竟敢如此诋毁你父亲!地怎么了?!地是命根子!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
“是宁家立身的根本!没有这些地,你们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去舞你的枪弄你的棒?!没有地,宁家还算什么乡绅?!你懂个屁!”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些话,额头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那副狰狞的模样,把旁边的宁绣绣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宁苏苏也收敛了笑容,蹙着眉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倔强的妹妹。
宁郭氏急得直跺脚,想去拉宁可可:
“可可!快别说了!给你爹认错!”
又去劝丈夫:“老爷!消消气!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但此刻的宁可可,仿佛被某种力量点燃了。
她看着父亲为了地此失态咆哮,看着大姐委屈含泪的模样,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彻底爆发了。
她不仅没后退,反而往前又踏了一小步,仰着头。
她清澈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和锐利,一字一句,像冰冷的钉子砸在地上:
“是!我不懂!我不懂在您心里,为什么五十亩冷冰冰的地,会比大姐活生生的幸福还重要!”
“我不懂为什么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宁家体面,却做着最让宁家丢脸、最伤大姐心的事!您舍不得地!”
“您就是舍不得!在您眼里,地才是您亲生的!我们姐妹三个,还有娘,都比不上您那些田埂垄沟里的泥巴!”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宁学祥盛怒之下,扬手狠狠扇在了宁可可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宁可可整个人都踉跄着向旁边摔去,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宁苏苏一把扶住。
宁可可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眼中最后一点孺慕之情似乎也被这一巴掌打碎了。
只剩下冰冷的倔强和受伤的沉默。
整个前厅死一般寂静。
宁绣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宁郭氏也惊呆了,看着丈夫,又看看小女儿红肿的脸,心痛如绞,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老爷!你……你怎么能打孩子!”
宁学祥看着自己发麻的手掌,再看看小女儿脸上那清晰的五指印和她眼中冰冷的陌生。
那一瞬间的暴怒像是被冰水浇透,只剩下一种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他打她了?他打了这个整天不着调却也是他心头肉的小女儿?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地是命根子”的咆哮还回荡在耳边,此刻却显得无比空洞和……丑陋。
“好……好得很!”
宁可可捂着脸,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在您眼里,地是命根子,姐姐是能换地的彩礼,我就是个该打的逆女。”
她甩开宁苏苏搀扶的手,看也不看父亲,转身就往后院跑,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浓浓的孤寂和受伤。
“可可!”宁郭氏和宁绣绣同时哭喊着追了出去。
宁苏苏站在原地,冷冷地看了一眼脸色变幻不定、僵立当场的父亲,语气前所未有的疏离:
“爹,这次,您真的过分了。”
说完,也转身去追妹妹。
前厅里,只剩下宁学祥一个人,对着满地扎着红绸的聘礼,和一室狼藉的冰冷。
他颓然地跌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自己刚刚打人的那只手,眼神空洞。女儿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烦躁地抓起手边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精致的瓷器瞬间粉身碎骨。
碎片四溅,如同此刻宁家刚刚还勉强维持的温情表象。
宁可可一路冲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还在,但更疼的是心口那股憋闷的、带着冰渣的委屈和愤怒。
父亲那狰狞咆哮的模样,,还有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原来在他心里,她们姐妹真的比不上那些田亩。
“可可!可可!开门啊!”
门外传来母亲焦急的拍门声和哽咽。
“小妹!快开门!让姐姐看看你的脸!”
是宁苏苏带着怒气和心疼的声音。
宁可可把脸埋在膝盖里,闷声不吭。
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待着,消化这份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的冰冷。
就在这时,一阵更轻、更温柔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宁绣绣带着浓浓鼻音却异常柔和的声音:
“可可……是姐姐。你开开门,好不好?姐姐想跟你说说话。”
宁可可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慢慢站起身,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宁郭氏和宁苏苏立刻就想冲进来,却被宁绣绣轻轻拦了一下。
她对母亲和二妹摇摇头,低声道:
“娘,苏苏,你们先去厨房看看给可可熬的药吧,再弄点消肿的膏子来。我……想单独跟可可待会儿。”
宁郭氏看着大女儿红肿的眼睛和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小女儿半边红肿的脸颊。
她含着泪点点头,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宁苏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姐妹两人。
宁绣绣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宁可可面前,看着妹妹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眼眶瞬间又红了。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想碰触那伤痕,却又怕弄疼了妹妹,最终只是心疼地虚抚了一下。
“疼吗?”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压抑的哽咽。
宁可可别开脸,闷声道:“不疼。”
但微微抽动的嘴角暴露了她的口是心非。
宁绣绣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宁可可坐到床边。
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绣着并蒂莲的干净帕子,小心翼翼地从桌上的水盆里蘸了凉水,轻轻敷在宁可可红肿的脸颊上。
冰凉的触感,让宁可可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帕子浸水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宁绣绣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可……谢谢你。谢谢你刚才……替姐姐说话,替姐姐委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是,你不该为了姐姐,那样顶撞爹,更不该……说那些话。”
宁可可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和替大姐不值:
“姐!爹他太过分了!他明明就是舍不得那五十亩地!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幸福!他……”
“可可!”宁绣绣打断她,语气加重了些,但眼神依旧温柔:
“爹他……有他的考量。他是宁家的家主,他要考虑的,不只是我一个女儿的幸福,还有整个宁家的根基和体面。”
“田地,确实是庄户人家的根本,是命脉。爹看重那些地,或许方式不对,但未必是存心要刁难我,或者不在乎我。”
“怎么不是?”宁可可急了,指着自己的脸,“你看他!为了地,他连我都打!”
宁绣绣看着妹妹激动的样子,眼中掠过深深的痛楚和无奈。
她放下帕子,双手轻轻握住宁可可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爹打你,是他气急了,失了分寸,是他不对!姐姐心疼,娘心疼,苏苏也心疼!爹……他事后肯定也后悔了。”
宁绣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但是,可可,你要明白。爹的错,爹的固执,不该成为你伤害自己、和爹彻底决裂的理由。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爹,他也是我们的爹啊。”
宁可可看着姐姐眼中那复杂的情感。
有对妹妹的心疼,有对父亲行为的无奈,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她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下去,只剩下酸涩。
“可是……姐,他那样对你……”
宁可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替姐姐委屈:
“费姐夫那么好,你们等了那么久……”
提到费文典,宁绣绣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切的、带着羞涩和信心的红晕。
她的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像穿透乌云的月光。
“傻丫头。”宁绣绣轻轻点了点宁可可的额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以为,你姐姐我,还有你费姐夫,我们三年的情意,是区区五十亩地就能动摇的吗?”
宁可可愣住了。
宁绣绣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个清俊书生的身影:
“文典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当初就不会在明知我家境优于他时,还与我相知相许,更不会寒窗苦读,只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来提亲,给我一个体面的未来。”
“他今日的窘迫和难堪,我都看在眼里,那不是因为舍不得地,而是因为他觉得愧对我,让我们的感情沾染了这些俗务的尘埃。”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宁可可,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爹提的要求,对费家来说确实难办。五十亩上好河滩地,是费家重要的产业。”
“费家嫂子需要回去商议,也在情理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典就会因此退缩,就会不要我了。”
宁绣绣的语气愈发柔和,却带着磐石般的信念:
“我相信他。就像我相信,无论前路有多少阻碍,只要两个人一条心,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若真因为爹要五十亩地就放弃我,那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我宁绣绣苦等三年,更不值得你叫他一声‘姐夫’!”
这番话,如同暖流,缓缓注入宁可可冰冷愤懑的心田。
她看着大姐温柔却无比坚毅的侧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平日里温婉如水、只知埋头绣花的姐姐,内心竟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和通透的智慧。
她对爱情的信念,纯粹而坚韧,不为外物所动。
“所以啊,可可,”宁绣绣轻轻将妹妹揽入怀中,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再为了姐姐和爹置气了。姐姐心里有数,也……承受得起。爹那边,慢慢来。倒是你,脸还疼不疼?以后可不能再那么莽撞了,爹气头上,下手没轻重……”
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宁可可依偎在大姐温暖清香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份无条件的包容和爱意,心中的坚冰终于彻底融化。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声嘟囔:
“知道了……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不是为了顶撞父亲道歉,而是为了自己的冲动让姐姐更加忧心而道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宁苏苏刻意带着八卦兴奋的声音:
“哎!娘!您猜我刚才在前院看见谁了?费姐夫!他好像急匆匆地又回来了!没走大门,在角门那儿跟福伯低声说着什么,手里好像还攥着个钱袋子?该不会是去借钱了吧?”
房间内,相拥的姐妹俩同时一怔。
宁绣绣搂着妹妹的手臂微微收紧,眼中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宁可可则猛地抬起头,红肿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对那个书呆子姐夫的刮目相看。
借钱?为了……那五十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