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渡》第四十六章:我叫云衔岫

两天时间,如同指间沙,悄然流逝。
赶山堂内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沈半夏无声的告别。
她给蛮蛮缝制了好几套柔软舒适的小衣服,从初秋到深冬,针脚细密,倾注了所有的不舍。
她陪着久夫人细细整理了药圃,将那些珍贵的安神宁心的草药一一分门别类,详细标注了药性和采摘时节。
她甚至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宣夜和久大夫最爱的菜,看着他们吃得满足,自己却食不知味。
每一次拥抱女儿,感受那温软的小身体和奶香;每一次看着宣夜在灯下研读医书,侧脸沉静专注。
每一次听到久大夫爽朗的笑声和久夫人絮絮的叮嘱……
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切割。
她不属于这里。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锁链,将她从这触手可及的温暖中狠狠拽开。
她是异世的孤魂,机缘巧合才占据了“沈半夏”的躯壳,拥有了这段本不属于她的人生。
她改变了沈图南的阴谋,拯救了宣夜,拥有了蛮蛮,获得了久家和沈家毫无保留的爱……
这一切,都是偷来的幸福。
如今,因果已了,劫难初平。她完成了“系统”赋予的任务,也偿还了占据这躯壳的因果。
真正的沈半夏……
或许在那条被斩断的、血色的时间线里早已香消玉殒,又或许……
她的魂魄,一直在某处等待着回归?
沈半夏不敢深想。
她只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将这份安宁与圆满,将丈夫、女儿、父母、兄长……
将这一切,归还给这个时空。
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强行闯入、又强行改变了他人命运的“变量”。
留下,只会让这份偷来的幸福蒙上阴影,甚至可能引来更多未知的因果反噬。
强行扭转的时空需要稳固,外来者的长期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宣夜和蛮蛮都已沉沉睡去。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床榻上相拥的父女身上。
蛮蛮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宣夜的一缕头发,小嘴微张,睡得香甜。
宣夜的呼吸平稳悠长,一只手臂自然地环在女儿身侧,守护的姿态。
沈半夏坐在床边,借着月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紧握的手中,那里面攥着一封早已写好的信。
信纸是宣夜常用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素笺。
上面的字迹,是她模仿了许久才勉强像样的、属于“沈半夏”的笔迹。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倾注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爱与痛。
她轻轻地将信纸折好,装入一个素白的信封。
信封上,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宣夜亲启。
她站起身,动作轻得如同羽毛。
走到宣夜睡着的床榻外侧,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承载着所有真相与诀别的信,压在了他枕边最显眼的位置。
信封的一角,正好触碰着他散落在枕上的墨发。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俯身。
冰冷的唇瓣,带着咸涩的泪水,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依次印在宣夜和蛮蛮的额头上。
那触感,如同烙印,将是她灵魂深处永恒的印记。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蛮蛮脖子上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银同心锁上。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冰凉的小锁,仿佛在传递最后的力量和守护。
“对不起……”无声的哽咽堵在喉咙,“……还有,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给了一个异世孤魂,此生最温暖、最圆满的梦。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爱和回忆的屋子,看了一眼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
然后,决然地转身。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属于沈半夏的一切,都留在这里。
她只穿着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那身最简单的素白衣裙。
走到院中,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
她抬起头,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识海中,那个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最后一次响起:
【强制脱离程序启动:能量倒计时:10…9…8…】
她没有犹豫,集中了全部意念,最后一次催动了那枚与系统本源相连的古朴玉佩。
玉佩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如同燃烧的冷焰,瞬间将她全身包裹。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隔绝时空的奇异波动。
【3…2…1…】
在光芒彻底吞没她的前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卧房内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属于婴儿的嘤咛。
是蛮蛮吗?
光芒骤然收缩!
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院中,月光依旧清冷如水,夜风依旧轻柔拂过草木。
只是那个身着素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属于异世的能量涟漪,也在夜风中迅速消散。
卧房内。
熟睡的宣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眉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紧,环着女儿的手臂微微收紧。
压在枕边的素白信封,在月光下,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即将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残酷而温柔的真相。
而蛮蛮,在父亲的臂弯里,只是咂巴了一下小嘴,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那枚温凉的同心锁,继续沉睡着。
深秋的夜,寂静得能听到落叶坠地的声响。
月光透过窗棂,在卧房的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霜。
久宣夜是被一种莫名的心悸惊醒的。
毫无征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
一股冰冷的、仿佛要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将他从深沉的睡梦中猛地拽了出来!
“呃……”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下意识地,他收紧了环抱着女儿的手臂。
仿佛只有感受到蛮蛮温软的小身体和均匀的呼吸,才能稍稍驱散那灭顶的不安。
蛮蛮在他怀里动了动,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两下,又沉沉睡去。
宣夜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毫无来由的心悸。
他睁开眼,目光习惯性地先落在臂弯里的女儿身上。
小家伙睡得香甜,粉嫩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净,脖子上那枚银质的同心锁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然后,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枕边。
一个陌生的、素白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四个字:宣夜亲启。
那是……半夏的字迹?
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宣夜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比刚才的心悸更甚!
半夏?她人呢?
他猛地转头看向床榻里侧,空空如也!只有被褥微微凹陷的痕迹,证明不久前曾有人躺过。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宣夜几乎是颤抖着手,抓起了那封冰冷的信。
信封上没有封口,他轻易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熟悉的素笺,带着他常用的淡淡药草香。
可上面的字迹……
虽然极力模仿着沈半夏的笔迹,却透着一股陌生的、带着决绝的僵硬感。
他借着清冷的月光,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贪婪地读了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宣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不是短暂的远行,而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一句话,就让宣夜如遭雷击。
他猛地攥紧了信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手背上青筋暴起!
离开?永远?不!不可能!
他强迫自己看下去,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残酷的字句上: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告别。因为有些真相,我无法亲口对你说出,那太过残忍。
首先,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你或许永远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不是沈半夏。』
宣夜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呼吸瞬间停滞!
不是……沈半夏?那她是谁?!
『我也不是白璃。白璃君上,或许只是我灵魂深处某个遥远过去的投影,又或许……是另一个与我命运纠缠的存在。但这都不重要了。
我真正的名字,叫云衔岫。』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带着异世的疏离感,狠狠撞进宣夜的认知!
『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距离你们这个时空……几千年之后的未来。』
未来?!另一个世界?!
宣夜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医学知识、所有的认知体系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其刻进灵魂深处,却又希望这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我的到来,是一场意外,或者说,是某个冰冷‘系统’的安排,我很感激这场意外。
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遇到了蛮蛮,遇到了久伯伯、久伯母、祖母、洛秋哥、青莲嫂子……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亲情、爱情和一个家。』
感激?宣夜的心在滴血!他宁愿不要这份感激!他要的是她!
『宣夜,你一直……都是我的‘攻略目标’』
“攻略目标”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宣夜最后一丝侥幸!
攻略?目标?
原来那些让他沉沦的温柔、默契、生死相依……
都只是……任务?
『我最初接近你,带着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系统设定的任务,获得所谓的‘奖励’或‘解脱’。』
宣夜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痛苦的嘶吼。
他视为珍宝的一切,他倾尽所有去爱的妻子,原来……
只是一个带着任务接近他的……异世之魂?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信纸上的字迹似乎在这一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湿润的痕迹,仿佛写信的人也曾泪落纸上。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爱上了我的攻略目标。或许是你深夜为我讲解医书时专注的侧脸;或许是你在我妖力失控时毫不犹豫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或许是我们并肩坐在屋顶看星星时,你偶尔流露出的、少年般的笑容;又或许是……蛮蛮降生时,你抱着她,眼中那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爱意……
宣夜,我爱上你了。不是任务,不是设定,是真真切切、刻骨铭心的爱。这份爱,超越了时空,超越了我最初的使命,甚至……超越了我对自身存在的认知。』
宣夜死死攥着信纸,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巨大的痛苦和这迟来的告白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正因为爱你,爱蛮蛮,爱这个给了我重生般温暖的家,我才必须离开。
我不属于这里。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扰乱这个时空平衡的‘错误’。
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改变了既定的悲剧,也偿还了占据‘沈半夏’这具身体的因果。
留下,只会带来更多未知的灾祸和变数。
未来,在你的生活里,或许还会出现一个‘沈半夏’。她可能拥有与我相似的面容,相似的名字,甚至……相似的灵魂轨迹。
但她,不会再是我,云衔岫。
我只求你一件事:忘了我。好好生活,好好抚养我们的蛮蛮长大。让她平安喜乐,让她像那山野间的草木,自由坚韧,长乐未央。
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也……不必再等。
珍重,我的爱人。』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沈半夏”,也没有“白璃”。
只有三个力透纸背、带着无尽诀别意味的字:云衔岫。
信纸从宣夜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他整个人僵坐在床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月光照亮了他惨白如纸的脸颊,和脸上肆意流淌的、滚烫的泪水。
不是沈半夏……
不是白璃……
她是云衔岫……
来自几千年后的异世之魂……
他只是她的……攻略目标……
所有的认知,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幸福过往,在这一刻被这封信彻底碾碎、颠覆。
那些甜蜜的回忆,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那些看着蛮蛮降生的狂喜……
“呵……呵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笑从宣夜喉咙里溢出,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就在这时,臂弯里的蛮蛮似乎被父亲的颤抖和那绝望的气息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发出细微的嘤咛,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宣夜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轻拽了拽。
这细微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电流,刺穿了宣夜那被绝望冰封的心脏。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月光下,女儿清澈懵懂的大眼睛正茫然地看着他,小嘴扁了扁,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云衔岫走了。
带走了他所有的爱恋和灵魂。
却留下了她存在过的、无法磨灭的证据:蛮蛮。
宣夜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碰了碰女儿温热的小脸,又碰了碰那枚冰凉的同心锁。
此刻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
他猛地将女儿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将脸深深埋进女儿带着奶香的、柔软的襁褓里,压抑了许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终于冲破了喉咙,在寂静的卧房里绝望地回荡开来。
泪水瞬间濡湿了蛮蛮的襁褓。
蛮蛮被勒得不舒服,又被父亲的泪水惊吓,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哭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