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渡》第四十五章:我可能要去一趟无忧境

婚宴的喧嚣和暗藏的惊心动魄终于被关在了赶山堂的院门外。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卧房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小小的空间。
沈半夏坐在床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哄睡了因为婚宴热闹而格外兴奋、折腾了半宿的蛮蛮,她自己也累得几乎睁不开眼。
怀孕生产损耗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白日里强撑的精神气一松懈下来,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
“累了?”宣夜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木盆走了过来,盆沿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布巾。
他蹲下身,将木盆轻轻放在沈半夏脚边。
“嗯……”沈半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宣夜没有再多言,动作极其自然地替她褪去鞋袜。
水温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宣夜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温热宽厚的手掌捧起她的双足,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医者特有的精准,从脚趾到脚背,再到足弓和脚踝。
每一个穴位都被恰到好处地按压、揉捏,酸胀感被温柔地驱散,只留下熨帖的舒适。
沈半夏闭着眼,身体放松地靠在床头,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带来的慰藉。
水流声和宣夜沉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是这个喧嚣世界里独属于她的宁静港湾。
她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和安宁,贪恋着丈夫无声却深沉的爱意。
“宣夜……”她闭着眼睛,声音轻得像梦呓。
“嗯?”宣夜应着,手上的动作未停,指腹轻轻刮过她有些冰凉的脚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
沈半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宣夜揉捏的动作猛地一顿。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宣夜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过氤氲的水汽,落在沈半夏闭目养神的脸上。
她的神情看似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紧张。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着,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只是依旧握着她的双足,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低下头,继续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脚踝,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如果你不在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贴切的词句,“我不会独活。”
这五个字,清晰、平静,却重逾千斤。
没有激烈的誓言,没有夸张的悲痛,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笃定,带着殉道般的决绝。
沈半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宣夜抬起的眼眸。
那双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不行!”
她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双手紧紧抓住宣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宣夜,你还有蛮蛮,我们的女儿,她那么小,她需要父亲。”
“你得活下去,把她抚养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幸福。”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瞬间涌上了泪光。
宣夜任由她抓着,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表情都刻入灵魂深处。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珠,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
“半夏,”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告诉我,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了?无忧境?还是……别的?”
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沈半夏反常的问题和此刻的激动,绝不是空穴来风。
沈半夏的心跳如擂鼓。她看着宣夜洞悉一切的眼神,知道瞒不过去。
但她绝不能告诉他真相,关于她终将离开这个副本世界的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垂下眼帘。
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和一丝疲惫的无奈:
“是……是有点事。”
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我可能……要去一趟无忧境。无忧境封印的某种松动,只有我或许能暂时稳定一下,无忧境不能再出岔子了。”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
无忧境确实破败,封印也确实需要修复。
但这并非她必须亲自前往、甚至可能一去不返的根本原因。
宣夜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不认同:
“太危险了!你刚生完蛮蛮不久,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无忧境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让子空去,或者……”
“子空伤得太重,短时间内无法再承受无忧境的反噬。”
沈半夏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只有我能去。时间不会太久,我保证,处理完就回来。”
她抬起眼,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眼中却带着深深的恳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宣夜,答应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都不要怪我,好吗?”
“怪你?”宣夜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妻子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看着她强装镇定的笑容下隐藏的脆弱。
一种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绝不仅仅是去一趟无忧境那么简单!
“我怎么会怪你……”宣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力感。
他再次捧起她的脚,用布巾仔细地、轻柔地擦拭干净水珠,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然后,他站起身,将她微凉的脚塞进温暖的被子里,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目光复杂难辨,有担忧,有不解,有不舍,还有一种近乎悲怆的预感。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长久而沉重的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我答应你。不怪你。但是半夏……”
他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为了蛮蛮,为了我……我和孩子,在这里等你。”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专注和执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仿佛要将这个承诺刻入她的灵魂。
沈半夏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
她看着宣夜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爱与痛,几乎要溃不成军。
最终,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深深埋进宣夜的颈窝。
“嗯……我会……尽力……”
她含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宣夜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仿佛一个解不开的结。
清晨的阳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爽,透过雕花窗棂,洒满沈府花厅。
空气中弥漫着新沏的茶香和厨房飘来的、甜丝丝的桂花糕气息。
沈半夏抱着咿咿呀呀、精神十足的蛮蛮,坐在祖母身边。
小家伙今天格外活泼,穿着沈老夫人新做的小红袄。
她好奇地挥舞着小手,想去抓祖母手里那串温润的佛珠。
“哎哟,我的小蛮蛮,劲儿可真不小!”
祖母笑得合不拢嘴,任由重孙女的小手抓着她的手指摇晃,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
“瞧瞧这眉眼,这机灵劲儿,跟半夏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半夏含笑看着这一老一小互动,心头暖融融的。
她将带来的几个包裹放在桌上:
“祖母,这是给您带的几匹上好的松江细棉布,透气吸汗,做贴身里衣最舒服。还有这包是京里带来的上好燕窝,您让厨房炖了,每天喝一小盏,最是滋补。”
她又转向坐在下首的青莲和沈洛秋:
“嫂子,这是给你的,几盒时兴的胭脂水粉,还有两匹颜色鲜亮的杭绸,你如今怀着身子,穿鲜亮点心情好。哥,这是给你打的几把趁手的新农具,还有两坛子好酒,你留着慢慢喝。”
青莲看着桌上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礼物,又看看沈半夏温柔含笑的脸,心中又是感激又有些不安:
“半夏,太破费了!我们怎么能收这么多……”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破费。”
沈半夏笑着打断她,目光落在青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中是真诚的祝福:
“嫂子你安心养胎,给咱们沈家再添个大胖小子或俊俏闺女,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气氛温馨融洽。
沈老夫人拉着沈半夏的手絮絮叨叨,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照顾好蛮蛮。
青莲则轻声细语地说着孕中的趣事。沈洛秋偶尔插一句嘴,逗得大家直乐。
然而,这份温馨之下,沈半夏心中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看着哥哥憨厚满足的笑容,看着嫂子温柔抚摸着腹中胎儿的模样,看着祖母抱着蛮蛮那满心满眼的慈爱……
眼见时辰不早,沈半夏将怀里的蛮蛮轻轻交到祖母手里。
她站起身,走到沈洛秋面前,神色变得格外认真。
“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我要出趟远门,去京城办点事,可能得些日子才能回来。”
沈洛秋放下手中的新农具,有些茫然地抬头:
“去京城?哦……那路上小心点。”
沈半夏看着他,目光深邃,一字一句,清晰地嘱托道:
“我走之后,家里……祖母、嫂子,还有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就都靠你了。你是咱们沈家的顶梁柱,要守护好这个家。”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若是……若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别自己硬扛,一定要立刻去赶山堂找宣夜!记住了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这番话来得突然又郑重,沈洛秋彻底愣住了。
他看看沈半夏严肃的脸,又看看旁边同样面露讶异的祖母和青莲,一头雾水:
“靠……靠我?家里能有什么事?半夏,这趟去京城,是不是……很危险?”
他憨厚却不笨,从沈半夏的语气和眼神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沈半夏心中微涩,面上却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掩饰道:
“想什么呢!京城能有什么危险?就是去帮宣夜处理些药材生意上的往来,顺便拜访几位故交。路途远些罢了。”
她轻轻拍了拍沈洛秋结实的肩膀:
“我是想着,嫂子有孕在身,祖母年纪也大了,家里总得有个主心骨。你是我哥,自然要多担待些。记住我的话,有事就找宣夜,他定会帮忙。”
青莲坐在一旁,看着沈半夏那双清澈眼眸深处极力掩饰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决绝,心头微微一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沈半夏安抚的笑容,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放在小腹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沈老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沈半夏的手,眼中满是关切和不舍:
“半夏啊,出门在外,万事小心。早去早回,家里……还有蛮蛮,都等着你呢。”
“祖母放心,我会的。”
沈半夏回握住祖母的手,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和粗糙,心中酸楚更甚。
她强忍着情绪,弯下腰,最后在祖母布满皱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轻轻摸了摸青莲的肚子,柔声道:
“嫂子,好好保重,等我回来,就能看到我的小侄儿或小侄女了。”
她又看向沈洛秋,眼神再次变得郑重:“哥,家里……拜托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生怕再多看一眼这温馨的画面,就会动摇决心。
她转身,从嬷嬷手中接过还在咿呀的蛮蛮,抱着女儿,快步走出了花厅。
沈洛秋看着妹妹匆匆离去的背影,憨厚的脸上布满了困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
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嘀咕:
“去京城做生意……干嘛说得跟交代后事似的……”
这话一出,立刻被青莲嗔怪地拍了一下胳膊。
“别瞎说!”青莲低声斥道。
目光却追随着沈半夏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那临别时的眼神,那郑重的嘱托,仿佛是在为一场未知的风暴,做着最后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