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7
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塑胶地面似乎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汗水和奔跑的热度。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球拍胶皮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张继科站在入口处的阴影里，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哭泣的年轻队员，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时光扭曲的倒影。教练无奈地拍着女孩的背，试图安抚，但那压抑的呜咽声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记忆深处冰封的河面。
不是这个女孩。
是林薇。
是七年前，那个同样被伤病和期望压得喘不过气，却连哭泣都要躲在无人角落的林薇。
【“继科，我手好疼……”】 【“疼就明天去找队医看看，乖，别吵我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训练。”】
他当时怎么就那么混账？
怎么会把她带着哭腔的求助，当成是打扰睡眠的噪音？
怎么会忽略了她一天比一天苍白的脸色，和训练结束后偷偷揉着手腕、蹙紧的眉头？
他甚至……还因为她那段时间状态下滑、屡屡失误而对她不耐烦，抱怨她“不够专注”、“想东想西”。
“科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继科猛地回神，眼底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是那个刚才哭泣的小队员，此刻眼睛红肿，怯生生地看着他，手里还捏着那把摔过的球拍。
旁边的教练一脸尴尬：“继科，你怎么来了？这孩子……嗐，就是压力大了点，没事。”
张继科没看教练，他的视线落在女孩微微颤抖的手腕上。那里的护腕似乎比寻常戴得更紧些。
“手腕怎么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女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嗫嚅着：“没……没事，就是有点酸。”
教练连忙打圆场：“小伤小痛，正常的正常的。已经找队医看过了，说休息两天就好。”
正常的？
张继科的心猛地一沉。
当年林薇的手腕伤势，一开始队医和教练是不是也这样轻描淡写？是不是也告诉她“正常的”、“休息两天就好”？
然后呢？
然后就是积劳成疾，就是不可逆转的损伤，就是被迫在她巅峰的年纪，黯然离场。
而他，作为她最亲密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选择了忽视。
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这怒火不是针对眼前的教练和队员，而是针对当年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混账的自己！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场馆外走去，脚步快得几乎像在逃跑。留下身后一脸错愕的教练和队员。
他需要找到一个答案。一个迟了七年的答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求证什么。是想证明林薇当年的退役并非全然因为伤病？还是想证明，她的离开，他并非全然无辜？
车子引擎发出咆哮，猛地窜出训练基地。
他第一个去找了已经退休多年的老队医。
老队医住在体委大院的老楼里，见到他很是惊讶。听完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带着逼问意味的关于当年林薇手腕伤势的询问，老队医推了推老花镜，叹了口气。
“小林那孩子……唉，是可惜了。”老队医摇着头，“她的手腕是先天结构就有点问题，不适合那种超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她自己又太要强，疼得厉害就打封闭硬扛，谁也不说。等实在扛不住来详细检查的时候，腕骨三角软骨盘磨损已经很严重了，再打下去，别说职业生涯，日常生活都可能受影响。”
老队医的话语像冰冷的针，一针一针扎进张继科的心脏。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严重……”张继科的声音干涩。
“她哪会跟你说？”老队医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你那会儿眼里除了球还有什么？大赛当前，她怕影响你状态，疼得晚上睡不着，白天还咬着牙跟你对练。劝她休息就跟要她命一样……那孩子，心思重，又倔……”
后面的话，张继科已经听不清了。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一切。
疼得晚上睡不着…… 怕影响你状态…… 咬着牙跟你对练……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老队医的家。
下一个，他找了一位当年和林薇关系还算不错、后来也因伤早早退役的女队员。约在一家咖啡馆。
对方听到他的来意，沉默了很久。
“薇姐她……确实不容易。”女队员搅拌着咖啡，语气低沉，“那会儿你风头太盛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薇姐成绩也不差，但好像永远活在你的影子底下。外面那些话说得可难听了，说什么她配不上你，全靠死缠烂打……她听着，从来不说，就是练得更狠。”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张继科苍白得吓人的脸色，斟酌着用词：“分手前那阵子，她状态特别差，手腕伤好像也加重了。有一次我夜里起来，看见她一个人在水房用冷水冲手腕，哭得特别压抑。我问她，她只说没事，还求我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张继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她说……”女队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说你快打大赛了，不能分心。还说……你知道了也没用，你不会理解的，你只会觉得她矫情、拖后腿。”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张继科脑海里彻底炸开。
冰冷的悔意和迟来的心痛，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窒息般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最后一次争吵，她红着眼睛问他：“张继科，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乒乓球和你自己？”
他当时是怎么回敬她的？用最伤人的话，质疑她的努力，嘲讽她的“无能”。
原来，那不是抱怨。
那是她绝望之下，最后的求救。
而他，亲手把她推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咖啡馆的。
车子在城市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窗外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他冰封的内心。
他终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凌迟。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通了。
那边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道歉吗？时隔七年的道歉，多么苍白可笑。质问吗？他还有什么资格质问？
电话那头，先开口了。
林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继科，”她叫了他的全名，疏远而客气，“如果是为昨晚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经好了。如果是为那些无聊的新闻，我的团队会处理，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他说话的机会。
但他只是死死攥着手机，喉结滚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沉默了几秒，她继续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们之间，早就过去了。”
“以后……如果没有必要，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再见。”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干脆。
像最终判决。
张继科缓缓放下手机，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转闪烁，映照着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彻底失了焦、只剩下无边痛楚和空洞的眼睛。
他终究，连一句“对不起”，都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引擎盖前方，城市的夜璀璨如星河。
而他坐在驾驶座上，像一座被彻底遗忘在冰川深处的雕塑，感受着四肢百骸蔓延开的、迟来了七年的、冰冷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