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6
宿醉像钝刀子锯着太阳穴。张继科在一片头痛欲裂中醒来，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揉着额角坐起身，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喧闹的宴会、刺眼的闪光灯、她崴脚时惊惶的眼、冰冷走廊里弥漫的消毒水味、还有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和追问。
最后是空酒瓶，和手机上那个始终没有拨出去的号码。
一股烦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攫住了他。他抓过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习惯性地点开新闻APP。
体育版块的头条赫然是昨晚的慈善表演赛。大幅的合影照片里，他和林薇隔着几个人站着，笑容都恰到好处，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往下滑，几条花边新闻的标题却格外刺眼：
《张继科林薇后台互动微妙，旧情复燃？》 《藏獒酒后真情流露？疑为林薇挡酒》 【独家爆料】张继科林薇赛后先后离场，前后脚不超过十分钟！
配图是他们分别离开停车场时被拍到的照片，拍摄角度刁钻，刻意营造出一种前后相继的错觉。评论区再次沦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张继科皱紧眉头，低骂了一声，把手机扔到一边。
这些无孔不入的窥探和编排让他恶心，但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些胡编乱造里，偏偏掺杂了几分他不愿承认的真实。
他确实为她挡了酒。 他们确实先后离场。 他确实……失控了。
胃里一阵翻搅，不知道是宿醉还是别的什么。他起身想去倒杯水，脚下却踢到了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昨晚带回来的那个急救冰袋，已经化了，软塌塌地躺在地板上。
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盯着那冰袋看了几秒，最终弯腰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
与此同时，林薇的公寓里。
她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份几乎没动过的早餐。脚踝处还隐隐作痛，提醒着昨晚那不真实的插曲。
助理小陈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工作行程，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她包扎着的脚踝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薇姐，今天上午的智能球拍产品研讨会，您看……需不需要推迟？或者我帮您接入视频？”
“不用。”林薇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决，“我准时出席。”
她点开浏览器，几个关于昨晚活动的推送弹窗跳了出来，标题一个比一个耸动。她的目光在那些“旧情复燃”、“深情注视”的字眼上快速掠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移动光标，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所有弹窗，直接进入了工作邮箱界面。
“另外，”小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刘国梁指导那边刚才来电话，想约您中午吃个便饭，说有点关于青少年培训合作的事情想聊聊。您看……”
林薇滑动邮件页面的手指顿住了。
刘指？在这个时间点？
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顿“便饭”的真正目的。刘国梁看着他俩一路走来，又看着他们分开，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
她沉默了几秒，心底掠过一丝疲惫。但刘国梁的面子不能不给，而且，“跃动体育”确实有计划在青少年培训领域加大投入。
“回复刘指，中午我来安排地方。”她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定个安静点的包厢。”
“好的，薇姐。”小陈松了口气，连忙记下。
·
中午十二点，一家私密性很好的江南菜馆包厢。
林薇到的时候，刘国梁已经在了，正端着茶杯看菜单。见到她进来，他笑眯眯地放下菜单：“林薇来了，快坐。脚怎么样？听说昨晚不小心扭了一下？”
“没事，小伤。劳刘指费心了。”林薇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姿态从容。她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香芋紫套装，淡妆掩饰了稍差的脸色。
菜很快上齐。刘国梁先是聊了聊国乒最近的趣事，又问了问“跃动体育”的发展，话题始终围绕着正事，气氛轻松融洽。
酒过三巡，刘国梁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们这批孩子，都独当一面了。看着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真的挺好。”
他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却带着洞察，看向林薇：“就是有时候吧，觉得挺可惜的。当年你们俩，多好的一对儿啊。训练都拧着一股劲，要强得像一个人。继科那小子脾气爆，也就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句。”
林薇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嘴角维持着得体的弧度：“那时候都年轻，不懂事。让刘指看笑话了。”
“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刘国梁摆摆手，“谁年轻时候没点故事？我就是觉得吧……有些坎儿，当时看着比天还大，过去了再回头看，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真正知根知底、一起吃过苦的人，不容易。”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推心置腹：“继科那孩子，看着混不吝，心里轴得很。有些事，他可能到现在都没完全绕明白。昨晚喝多了，是不是又犯浑惹你不高兴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狗脾气，就这么多年了……”
“刘指，”林薇轻声打断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都过去了。我和张继科现在就是普通朋友，连朋友可能都算不上，最多算老队友。昨晚就是意外碰见，他好心帮了我一下，我很感谢。其他的，真的没什么。”
她的话滴水不漏，态度温和却疏离，彻底堵住了所有可能深入的话题。
刘国梁看着她，看了好几秒，最终笑了笑，拿起公筷给她夹了块鱼：“行，过去了就好。来，尝尝这个鱼，他们家招牌，鲜得很。”
他不再提那些旧事，转而聊起乒乓球推广的具体合作方案。
林薇暗暗松了口气，心底却莫名空了一块。
·
就在林薇和刘国梁吃饭的同时，张继科开车去了国家训练基地。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心里躁得慌，鬼使神差地就把车开到了这里。仿佛只有这片挥洒了无数汗水和青春的地方，才能让他找到一丝平静。
基地里很安静，下午的训练还没开始。几个小队员在场馆外跑步热身，看到他，兴奋又拘谨地喊“科哥”。
他点点头，径直走进了熟悉的训练馆。
空旷的场馆里，只有最角落的一张球台传来乒乒乓乓的击球声。
是一个年轻的女队员，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反手攻球。动作有些发僵，脚步也略沉，好几个球都失误了。
教练似乎有些不耐烦，声音严厉地指出问题。女孩咬着唇，眼神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更加拼命地去打每一个球，却因为心态急躁，失误反而更多。
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脸上满是沮丧，却硬撑着不肯露怯。
张继科靠在入口处的墙壁上，静静地看着。
像透过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女孩。
那个同样倔强，同样不服输，同样会在被教练批评后，一个人默默加练到深夜的女孩。
他记得有一次，她因为一个新技术总是掌握不好，急得差点掉眼泪，却硬是憋了回去，红着眼睛一遍遍重复失败的动作。他看不下去，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球拍，陪她练了一整晚。
那时，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乒乓球和他。
而现在……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刘国梁发来的短信。
「见过林薇了。丫头现在厉害得很，油盐不进。我看，她是真走出来了。你小子，也该翻篇了。」
短信很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走出来了。
油盐不进。
他捏着手机，指节用力到泛白。
场馆里，那个小队员又打丢了一个球，教练终于发了火，声音陡然拔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手腕内旋！不是让你用蛮力！不动脑子光拼命有什么用！”
女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死死低着头，握着球拍的手指用力到颤抖，却倔强地一声不吭。
那画面，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张继科记忆深处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锁。
一些被他忽略的、尘封的细节，轰然涌现在脑海里。
分手前那段时间，她状态持续低迷，教练似乎也经常这样批评她。有一次，他甚至在走廊里听到教练语气沉重地对她说：“林薇，你的手腕再这样打下去，职业寿命就到头了！你自己要想清楚！”
当时他并没太往心里去，运动员谁没点伤病？他那时正为一场关键比赛调整状态，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次她半夜疼得睡不着，轻轻推醒他，声音带着哭腔说：“继科，我手好疼……”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好像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疼就明天去找队医看看，乖，别吵我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训练。”
然后翻个身，又睡着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的声音里，除了疼痛，还有多么深的恐惧和无助。
而他，却吝啬得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没有给出。
“哐当”一声脆响！
场馆里，那个小队员似乎终于崩溃了，猛地将球拍砸在球台上，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教练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脸上的怒气渐渐被无奈取代，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张继科猛地站直了身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比任何一次肉体上的伤病都来得猛烈。
不是因为那个哭泣的小队员。
是因为他忽然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七年前，那个同样被伤病和压力折磨、却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最终只能选择沉默离开的林薇。
而他，不仅是旁观者。
他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