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5
张继科不知道自己在那条冰冷昏暗的走廊里坐了多久。
直到许昕咋咋呼呼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再次传来：“科子？嘛呢？掉厕所里了？哥们儿还以为你让哪个女老板拐跑了……”
声音在他看到靠墙坐在地上的张继科时戛然而止。
许昕脸上的戏谑瞬间收起，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我靠……你这什么情况？喝懵了？”他闻到浓烈的酒气，皱了皱眉，伸手去拉他，“地上凉，赶紧起来，送你回去。”
张继科任由许昕把他拽起来，身体有些发沉，后背撞墙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他甩开许昕的手，嗓音沙哑：“没事。”
“没事个屁，”许昕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见着了？”
张继科没吭声，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发现打火机好像落在了宴会上。他烦躁地把烟拿下来，捏在指间。
许昕叹了口气，从自己兜里掏出火机给他点上：“至于吗？都多少年的事了。人薇姐现在混得风生水起，我看挺好。你也往前看行不行？”
张继科深吸了一口，烟雾呛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看着白色的烟雾在昏暗光线里扭曲、消散。
“她脚崴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许昕一愣，“严重吗？刚才不还好好的？”
“我撞见的。”张继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恼，“就在这儿。”
许昕沉默了几秒，拍拍他的肩：“行了，别琢磨了。我让司机开过来了，走吧。”
回程的车上，张继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转的霓虹。城市夜晚的光怪陆离掠过他没什么焦距的眼底。
许昕在一旁打着电话，跟家里人报备晚归，语气轻松带笑。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喧嚣过后的寂静。
张继科闭上眼，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她惊惶抬眼时泛红的眼眶，她强忍疼痛时紧抿的嘴唇，她挣脱他怀抱时近乎仓惶的背影，还有最后那句疏离客套的“谢谢”和“不麻烦你了”。
【“为什么退役？”】
【“当时手腕旧伤复发，医生建议的。而且，我也确实打到瓶颈了，不如换个赛道。”】
他当时为什么不再多问一句？
为什么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却被自己的世界裹挟着，忽略了她无声的信号？
他甚至记得，分手前那段时间，她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他当时读不懂的挣扎和疲惫。而他只是不耐烦地觉得她变得“矫情”、“想太多”，甚至因为训练压力大，冲她发过火。
最后一次争吵，她说：“张继科，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乒乓球和你自己？”
他当时怎么回的呢？
好像是——“不然呢？没有乒乓球，我他妈是谁？你又是谁？”
多么混账的一句话。
后来，她就走了。干脆利落，没再回头。
车停在他公寓楼下。
许昕推了他一把：“到了，能自己上去吗？”
张继科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但意识清醒了不少。他点点头，推门下车。
“喂，科子，”许昕从车窗探出头，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语气难得认真，“过去的事，揪着没意思。人得往前看。薇姐……她看样子是真走出来了。”
张继科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挥了挥手，径直走进了单元门。
走出来了。
是啊，她看起来无懈可击，成功，从容，仿佛过去那段感情只是她辉煌人生履历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只有他，好像还被什么东西困在原地。
公寓里一片漆黑，冰冷，没有人气。
他习惯了这种寂静，但今晚却觉得格外难以忍受。他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客厅吧台，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也没加冰，直接灌了下去。
酒精灼烧着胃壁，却无法温暖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意。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得眼睛生疼。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搜索引擎，输入了“林薇 退役”。
几条多年前的旧闻弹了出来。
《女乒新星林薇因伤退役，遗憾告别赛场》 《盘点那些早早退役的国手，林薇令人惋惜》 《跃动体育新晋股东林薇：从世界冠军到商界女强人的转型》
报道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惋惜她的天赋，称赞她的转型成功。官方说辞，滴水不漏。
他有些不甘心，又尝试输入“林薇 手腕伤势”。
信息更少了，只有寥寥几条提及她退役前似乎受过伤，但并无详细报道。
她就像彻底抹去了那段艰难时期的所有痕迹，或者说，那段时期根本不曾被外界真正关注过。他的光芒太盛，笼罩了她，也遮蔽了所有投向她的探询目光。
张继科扔开手机，身体向后倒进沙发里，手臂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更久远的画面。
那是他们刚确定关系不久，第一次偷偷溜出去约会。冬天，下着细雪，他骑着自行车载她，她坐在后座，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腰侧的衣服，笑声清脆，呵出的白气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他们在路边摊吃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她把自己碗里的鱼丸夹给他，眼睛亮晶晶地说：“你多吃点，下午还要训练。”
还有一次，他因为违反队规被罚，心情糟透，一个人跑到训练馆发疯似的加练。她就安静地坐在看台上等着，等他累瘫在地上，她才走过来，把温热的矿泉水递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帕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汗和……不小心渗出的眼泪。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瞬间，曾经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此刻却像慢镜头一样一帧帧回放，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曾经拥有过那样毫无保留的真诚和爱恋。
是他弄丢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突兀地跳快了几拍。一丝荒谬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掠过心头。
他伸手拿过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是另一个队友的名字。
那瞬间的失落像冰水一样浇了他满头满脸。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语调，带着点不耐烦的懒散：“喂？这么晚了屁事？”
电话那头传来热闹的喧哗声和队友大着舌头的调侃：“科哥！……没、没喝尽兴啊！……下一场，来不来？”
“不来，睡了。”他干脆地挂断电话。
世界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那个号码，他其实一直存着，哪怕换过几次手机，也从未删除。只是从未拨出过。
他的拇指悬在那个名字上——“林薇”。
指尖微微颤抖。
他想问什么？问她的脚还疼不疼？问她到家了吗？问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只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任何借口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七年积累的生疏和隔阂，像一堵厚厚的冰墙，不是一时冲动就能撞开的。更何况，他早已失去了关心她的资格。
最终，他猛地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扔回沙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他站起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把头埋进盥洗池里。冰冷的水流冲击着头皮，试图浇灭那点不合时宜的、翻江倒海的躁动和悔意。
·
城市的另一端。
林薇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棉仔细擦过脸颊，露出底下疲惫的肤色。脚踝处已经敷上了新的药膏，传来一阵阵凉意和隐约的胀痛。
公寓很大，装修精致却冷清。只有梳妆台上那个扣着的相框，透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私密。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张继科多年前的短信界面。最后一条信息，是她发的分手短信。他没有回。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
刚才在走廊里，他蹲下身触碰她脚踝的瞬间，他带着酒气逼近的气息，他脱口而出那句“她酒量差”时自然熟稔的语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乱了一池静水。
她以为她早就修炼得坚不可摧。
可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她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通讯录里那个名字。那个她曾倒背如流、却从未在通讯录里存过的号码，其实一直刻在她脑子里。
刚才在车上，助理小陈小心翼翼地问：“薇姐，刚才……是张继科先生吗？他是不是……”
她立刻打断了助理的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开你的车。”
小陈立刻噤声。
此刻，独自一人，那强撑的堡垒才悄然裂开缝隙。
她点开微博，那个关于他们同框的热搜词条热度已经降了下去，但依然能看到粉丝们激动的讨论和那些被反复转发的旧照。
照片里的他们，那么年轻，眼神炽热，仿佛拥有全世界。
她看着看着，眼眶微微发热。
她迅速退出微博，关掉了手机屏幕。
室内只剩下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她拿起那个扣着的相框，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将它重新立了起来。
照片上，穿着红色队服的少年少女，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
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照片上那个张扬不羁的少年眉眼。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砸在玻璃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迹。
她迅速抬手擦掉，深吸一口气，将相框重新扣倒在桌面上。
发出比上一次更重的、近乎决绝的一声响。
夜，还很长。
对于两个被困在回忆里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