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石心醒来时，太晨宫正浸在一种罕见的、蜜糖色的晨光里。她睁开眼，有片刻的茫然，仿佛从一个极深极沉的所在浮上来，周身筋骨都透着一种陌生的酥软，却又奇异地轻松。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惊惧与悲恸，如同被这暖融晨光晒化的薄冰，只留下一点湿漉漉的凉意在心口，抓不住具体形状。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平日的小玉榻上，而是置身于一片柔软如云絮的所在——是帝君的云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清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微微侧头，看见东华帝君就坐在床边，并非打坐，只是静坐，一袭紫袍流泻，银发如霜，眸光淡远，落在不知名的虚空处。

见她醒来，他那淡紫色的眸子缓缓移过来，落在她脸上。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是看着，如同审视一件沉寂许久后重新启动的古物。

石心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音节，只化作一声细微的气音。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子却软得使不上力。

东华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掌心向上，虚虚托在她后背下方。一股温和的力道传来，她便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力量带着，轻轻坐起身。

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杯壁是温凉的玉质。她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甘霖入喉，熨帖了干涸。喝完了，她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嘴唇，仰头看他，眼神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梦魇褪去后的懵懂与脆弱。

“帝君……”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糯地唤他。

东华“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他收回手，目光却未离开她的脸，似乎在观察她醒转后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石心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最后一点昏沉。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困惑，小声问：“我……睡了很久吗？”她记得的最后画面，是趴在窗边吃灵糕，阳光暖洋洋的。

“三日。”东华言简意赅。

石心微微睁大了眼，显然对这个长度感到惊讶。她努力回想，脑海里却只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和沉重感，还有……心口那点挥之不去的、莫名的酸涩。

“我好像……做了梦。”她皱起小小的眉头，努力捕捉那些飞速消散的记忆碎片，“有点……怕。”她伸出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种紧揪的感觉。

东华静默地看着她按在心口的手，没有追问她梦见了什么。他的沉默有一种力量，让石心觉得，即便不说，他好像也知晓一切。这种认知让她奇异地安心下来，那点残留的惧意也渐渐散了。

她放下手，习惯性地想去拉他的衣袖，寻求更实在的触碰和安抚。指尖刚触及那冰凉的紫绡，动作却忽然顿住。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湿意，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不是梦中那种汹涌的悲恸，只是一滴泪，安静地、自顾自地滚落，划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

石心愣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滴泪，指尖沾上湿痕。她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看东华，眼神茫然，仿佛不明白这液体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流。她并未感到悲伤，只是心口那点莫名的酸涩，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

东华的目光，在她眼角那滴泪滑落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他伸出手，指尖并非去擦拭她的泪痕，而是凌空一引。

那滴将落未落、悬于她下颌的泪珠，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轻飘飘地飞离她的肌肤，悬浮在他指尖寸许之前的空中。

泪珠晶莹，在蜜色的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东华的指尖缓缓靠近，并未触碰，只是虚虚地环绕着那滴泪。他淡紫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泪珠的光影，深邃得不见底。

石心忘了自己的困惑，只是屏息看着这一幕。帝君……在做什么？

只见那悬浮的泪珠内部，光影开始微妙地流转、变幻。隐约间，似乎有极其模糊的影像一闪而过——像是断裂的红色丝线，又像是破碎的古老符文，最后，竟隐约凝聚成一个……模糊的、银发紫袍的轮廓，虽然转瞬即逝，但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却如同烙印。

东华的指尖微微一顿。

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这一顿而凝滞。

他收回手，那滴泪珠失去依托，悄然坠落，在下方的云絮上洇开一个极小的、深色的圆点，随即消失不见。

“有趣。”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从消失的泪痕上移开，重新落回石心依旧茫然的小脸上。

那滴石头的眼泪里，映出的，是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