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晨宫的静，是被一缕极不协调的抽噎声划破的。
起初极细微，像幼兽受伤后的呜咽，断断续续，很快便压抑下去，只余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
东华帝君于云床上睁开眼。他并未入定，只是阖目养神。那细碎的声响于这落针可闻的宫殿里，清晰得刺耳。
他身影微动，已无声立于殿内。
石心不在她惯常待的玉榻附近。
那压抑的、带着水汽的呼吸声，来自殿柱后最偏僻的一角。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靠着冰冷的柱身，白色裙裾委地，墨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东华走过去，垂眸。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将脸埋得更深，整个人往阴影里缩了缩，试图藏起来。
他未开口，目光落在她紧捂着小腿的手上。指缝间，有极淡的、不属于她纯净灵体的异样光晕渗出，带着一丝灼伤的痕迹。旁边地上，滚落着一小块边缘锐利的九天玄铁残片——是他昨日炼器后，未曾留意扫净的碎屑。
显然，她赤足行走，不慎踩了上去。九天玄铁煞气未消，于她这般纯净灵体，不啻于利刃淬毒。
东华蹲下身。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却已是这天地共主所能表露的、最接近平视的姿态。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碰了碰她紧捂伤口的手背。
石心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小脸上满是湿漉漉的泪痕，眼睛红得厉害，鼻尖也泛着红，下唇被贝齿咬得发白，正竭力忍着更多的哭声和眼泪。见到是他，那强装的坚强瞬间垮塌，委屈和依赖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她松开捂着伤口的手，向他伸出双臂，像溺水之人寻求浮木。
那伤口暴露出来，在小腿外侧，并不深长，但周遭皮肤泛着不祥的暗红，一丝玄铁煞气如活物般盘踞其上，阻止着灵体自行愈合。
东华的眸光沉静如古井，不见波澜。他并未立刻去抱她，而是探手虚按于伤口上方。
指尖氤氲出极淡的紫色仙泽，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净化之力，缓缓注入。
煞气遇到那紫芒，如雪遇沸汤，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消融褪去。伤口处的暗红也随之消散，露出底下原本莹白的肌肤，只是那一道细小的划痕仍在，微微泛红。
石心抽噎了一下，感觉那钻心的灼痛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点轻微的刺痛。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伸出的手臂仍未放下。
东华收回仙力，目光从伤口移开，落回她哭花的小脸上。
他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自然地揩过她湿漉的脸颊，抹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却让石心的抽噎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哭。
那泪珠沾在他指尖，微温。
东华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然后目光重新锁住她，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比平日低缓了些许：
“疼，为何不喊？”
石心听不懂太复杂的句子，但隐约明白他在问。她瘪瘪嘴，委委屈屈地指了指地上那罪魁祸首的玄铁片，又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腿，最后小声地、含糊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坏……疼……”
这是她极少有的、试图用语言表达情绪的时刻。
东华静默片刻。
“既知坏，便该避开。”他陈述，像是在教导一条最简单的法则，“若避不开，便唤我。”
他看着她依旧茫然含泪的眼睛，补充了两个字。
“随时。”
石心似懂非懂，但“唤我”两个字她隐约明白。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东华已站起身，却未离开。他弯腰，一手穿过她膝弯，一手揽住她后背，将她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石心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将还沾着泪痕的小脸埋进他颈侧的银发里。那发丝带着冷冽的清香，和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
东华抱着她，步出那处角落，走向云床。她的重量于他而言，轻若无物。
他将她放在云床边缘坐好。自己则于她身前单膝微屈，矮下身来，执起她受伤的那只脚踝。
足踝纤细玲珑，握在掌心，冰凉柔腻。
他指尖再次凝聚仙泽，这一次更为柔和，细细抚过那已无大碍的细微伤痕，确保连最后一点不适也驱散。
石心乖乖坐着，不再哭了，只低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他握着自己脚踝的手。她动了动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
东华动作未停，却任她碰着。
处理完毕，他并未立刻松开，而是自虚空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香气弥漫开来。他用指尖蘸了少许莹白的膏体，涂抹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上。
这是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圣药，此刻用来消一道细微划痕。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开手，站起身。
石心却未收回脚，仍悬空晃荡着，仰头看他，眼睛还红着，却已没了泪意，只剩全然的依赖和一点点被安抚后的慵懒。
东华垂眸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极淡地提了一句：
“青丘的狐狸，”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旧事。
“也曾弄伤过爪子，哭得响亮，传遍了十里桃林。”
石心歪头，显然没听懂“青丘”、“狐狸”指的是什么，但“哭得响亮”似乎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才的狼狈，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东华不再多言，转身似欲离去。
衣袍却是一紧。
低头，石心细白的手指正紧紧攥着他一片紫色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固执。
她抬起头，小声地、清晰地，吐出一个新学的词：
“……疼。”
这次，却不是在说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