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霖仙官再入太晨宫时，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仙侍，手中捧着的并非往日经文或奏表，而是几卷新寻来的典籍。书封素净，材质非纸非帛，透着一股沉静之气，题着《万灵草木疏》、《九天真金录》这类名目。

他躬身将典籍呈于玉案，眼角风飞快扫过殿内。石心仍坐在她那方小玉榻上，正对着一面冰鉴，好奇地触碰镜中自己的影像，指尖点一下，漾开一圈微光，她便抿唇无声地笑。

东华帝君目光掠过那些典籍，未立即翻阅，只微一颔首。重霖会意，领着仙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宫门无声合拢，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殿内静极，只余冰鉴中偶尔漾起的细微水纹声。

东华看向石心。她似乎玩腻了镜子，正低头摆弄着裙带上系着的一枚小小玉环，那是前几日他随手给她佩上的，内含一丝镇魂安神的微末仙力。

他朝她伸出手。

石心抬头，放下玉环，赤足走来，习惯性地将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

东华未带她去云床，而是引至玉案前。他坐下，让她立于身侧。案上，《万灵草木疏》无风自动，书页翻卷，最终停在一页。其上绘一株仙草，叶呈九窍，通体碧莹，旁有古篆小字注解。

“识得此物否？”他问，声线平直，如击寒玉。

石心茫然摇头，目光却被那栩栩如生的图绘吸引，忍不住伸出指尖，想去碰那书页上的碧草。

指尖将至，书页上的图绘忽然活了过来，碧草轻轻摇曳，散发出一圈柔和光晕，甚至有一缕极淡的、模拟出的清苦药香弥漫开来。

石心吓了一跳，倏地收回手，睁大眼睛看东华。

“九窍通幽草。”东华指尖点过那古篆字迹，“生于冥府与人界交界，万年一熟，其汁液可涤荡魂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如同在阐述天地至理。那活过来的图绘随着他的话语，演示着草叶如何被采集，汁液如何被淬炼。

石心似懂非懂，但看得极是专注。她不再试图触碰，只是紧紧挨着东华的手臂，小脸仰着，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着书页流转的光华。

东华又翻过几页，皆是奇花异草，珍矿灵物。每一页，他都只择其最紧要的特性道来，言简意赅，无半分冗余。图绘随之活化，演示特性，甚至模拟出金石撞击之声、火焰灼烧之形。

石心起初只是看，后来，当东华说到“赤炎金晶，性烈，触之即焚”时，那书页上模拟出的烈焰让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手攥紧了他的袖口。

东华话语微顿，垂眸看了一眼她攥紧的小手，复又抬眼看那书页。模拟出的烈焰声势悄然减弱了几分，只余温暖光华。

他并未停顿，继续向下讲述。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石心眼中已渐露疲色，虽仍努力看着，那专注却不如最初。

东华合上《万灵草木疏》。

案上现出一张素笺，一支玉笔自行蘸墨。

“今日所述，记下。”他道。

玉笔悬浮于素笺之上，静待。

石心看着笔，又看看东华，满脸无措。她如何懂得“记下”？

东华伸出手指，点在素笺左上角。“九窍通幽草。”他念道，指尖过处，五个筋骨隐现、风姿峭拔的字迹便落于笺上。

然后，他看向石心。

石心看着那五个字，又抬头看他，眼神懵懂。

东华极耐心地，执起她的右手，将玉笔放入她掌心，他的手指包裹住她小巧的手，引导着那蘸了墨的笔尖，落向素笺。

他的手掌微凉，她的指尖温热。笔下微颤，一滴墨险些晕开。

“看笔锋。”他在她耳边道，气息拂过她耳际碎发。手下力道平稳，牵引着她，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将“九窍通幽草”五字，在她手下重现出来。

字迹虽显稚嫩笨拙，架构却因他的引导而分毫不差，甚至隐隐带出了一丝他独有的冷峭笔意。

写罢，他松开手。

石心愣愣地看着素笺上那排成两行的字，一行是他的，铁画银钩，一行是…她写的？在他的牵引下写的。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沾了点点墨迹的指尖，又看向那字迹，眼中疲色尽去，涌起一种奇异的光彩，是懵懂的新奇，还有一丝极微弱的…成就感？

东华取过那素笺，看了一眼并排的两行字。

“尚可。”

他将素笺置于她面前。

“余下的，自行试之。”

言罢，他不再看她，重新拿起之前那卷古籍，目光落于书页。

石心看着素笺，又看看手边的玉笔。她犹豫了一下，学着方才的样子，笨拙地握住笔，尝试去蘸墨，却弄得指尖更多墨迹。她对照着上面那行字，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在下面开始画第一个字。

“九”字的钩笔对她来说太难，画得如同弯曲的虫子。

她也不气馁，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继续专注地描画下一个字。

殿内极静，只闻玉笔偶尔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和她偶尔因为笔画不顺而发出的一点极轻的、无意识的鼻音。

东华手中的书页，许久未翻。

他目光落在虚空，仿佛在倾听这太晨宫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