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司命再入太晨宫时，脚步比往日更轻，怀里揣着的不是公文，而是几卷人间新搜罗来的话本，书封花哨，题着《鸳鸯记》、《红线缠》这类名目。他垂首躬身，将话本呈上，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殿内一角。

石心正坐在那方温玉小榻上，摆弄着几片闪着微光的琉璃叶子，安静得像幅画。

东华帝君接过话本，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未置一词。司命不敢多留，毕恭毕敬退了出去，心下那点关于帝君近日异常的嘀咕，压了又压。

殿内重归寂静。

东华并未翻阅那些话本，只将其置于案头。他抬眼，见石心仍专注地玩着琉璃片，日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光晕。

他朝她招了招手。

石心抬头，放下叶子，赤足踏着冰凉地面走来，仰头望他。

东华拿起最上面那卷《鸳鸯记》，并未翻开，只指尖在其上一点，一缕淡金仙泽没入书卷。旋即，书中字句图画竟化作流光溢彩的幻影，伴随着缱绻轻柔的乐声，活生生地演映于半空之中。

才子佳人，月下相逢，眉眼传情，诗词唱和……人间的风月痴缠，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

石心初时被光晕吸引，好奇地伸出指尖去碰那些流动的幻影，自然穿空而过。她收回手，渐渐被故事吸引，看得呆了。

她看到画中女子对镜梳妆，颊染红霞；看到男子执起女子之手，赠予玉簪；看到二人花前月下，互诉衷肠，眼中情意几乎要溢出水墨的界限。

她看得极其专注，琉璃似的眸子里倒映着流转的光影，唇微微张着。

东华垂眸看她，面上无波无澜，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云卷云舒。

幻影演至动人处，那画中男子为女子描眉，动作轻柔，眼底是能溺毙人的深情。

石心忽然转过头，看向东华。

她看得太认真，眼里还盛着方才故事里未散的水汽，亮得惊人。她歪着头，像是在努力理解、消化那些陌生的情绪和举动。

然后，她学着那画中女子的样子，抬起手，纤细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眉毛，又迟疑地、缓缓地，向东华的脸颊探去。

动作生涩，带着试探般的怯意，却又无比认真。

她的指尖即将触及他肌肤的前一瞬，东华微微偏头，避开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

石心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何会被拒绝。那画里……不是这样的。她看着东华依旧淡漠的侧脸，举着的手慢慢垂落下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低下头，盯着自己白色的裙摆。

一种无声的失落，如同薄雾般笼罩住她小小的身影。

东华的视线掠过她发顶，落回那兀自演绎着风月情浓的幻影上。才子佳人正执手相看，誓言铮铮。

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穿透了那缠绵的乐声：

“虚妄。”

指尖再一点，空中绚烂的幻影、缱绻的乐声戛然而止，话本“啪”一声合拢，恢复死寂，跌落案上。

殿内霎时间只余冰冷的空旷，方才的旖旎温暖如同错觉。

石心被那声响惊得肩膀微微一颤，抬起头，眼中茫然更甚。

东华却已不再看她，重新拿起之前的古籍，目光落在书页上，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只是那书页，久久未再翻动。

石心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自己的玉榻，抱起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望着合拢的话本，一动不动。

窗外流云寂静，穿殿而过。

许久，东华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沉寂，却是对着空气吩咐：

“重霖。”

守候在殿外的仙官即刻现身：“帝君。”

“去寻些……”东华的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语气平淡无波，“……扎实的灵植图谱，或器物锻造典籍来。”

重霖一怔，旋即垂首：“是。”

他躬身退下，经过那方小榻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那石灵仙子依旧维持着抱膝的姿势，望着案头的话本，侧影透着一种与这太晨宫格格不入的、柔软的困惑。

重霖心下暗叹，脚步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