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晨宫的岁月，是用水晶沙漏也量不出的恒常。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于东华帝君而言，不过是殿外光影无声的偏移。
如今，这亘古的寂寥里，多了点不一样的声息。
石心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她走得很慢，很小心，白衣拂过地面，像一团流动的雾。她对这恢宏却冰冷的宫殿充满了好奇，却又带着天生的怯意，只敢在东华帝君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活动。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着。或坐在那方温玉小榻上，抱着膝盖，看窗外流云；或蹲在殿柱旁，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柱身上雕刻的古老符文；更多的时候，她是看着东华。
东华或坐或立，或翻阅古籍，或只是阖目养神。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法则，镇着这天地，也冻着这宫阙。
石心的目光纯净，不带任何杂念，只是看。看他紫袍上暗绣的云纹，看他垂落的银发，看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有时看得久了，她会微微笑起来，那笑容无声，却让这冰冷大殿似乎回暖了一瞬。
东华从不回应她的注视。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
这日，东华于云床上闭目调息，周身有极淡的仙泽流转，如烟似雾。
石心坐在下方的玉榻上，看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爬下来，走到云床边。她仰头望着被氤氲仙气笼罩的紫衣神君，眨了眨眼。
她尝试着伸出脚，想爬上那看似柔软实则无形无质的云床。第一次，她的脚穿透了云气，落了空。她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偏头想了想，又尝试第二次。这次，她调动了体内那一点微薄的、源自本源的霞光。
绯色微光在她足尖一闪，她竟稳稳踏在了云床边缘。
东华周身流转的仙泽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他并未睁眼。
石心像是得了鼓励，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他身边。
她在他盘坐的腿边蹲下，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去触碰那些流转的、淡薄的仙泽。仙气绕着她的指尖，微凉，却又带着让她舒适的气息。她玩心忽起，用两只手去拢那些雾气，看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玩了一会儿，她似乎累了。她抬起头，看着东华近在咫尺的、闭合的双眼，和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薄唇。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极轻、极慢地挪动身子，最后选择了一个离他极近，却又不会真正触碰到他的位置，侧身躺了下来，蜷缩成一团，像只依偎着热源的小兽。
她呼出的气息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暖意，拂过东华垂落的手背。
东华缓缓睁开眼。
垂眸，便能看见那团白色的、柔软的身影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脚边。墨发铺散在云絮间，衬得她脸颊愈发莹白。她睡得很沉，眉宇间那抹天生的轻愁在睡梦中淡去，只剩纯粹的安宁。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复又闭上。
云床周围的仙泽流转，无声地变得更为浓郁了些许，将她蜷缩的小小身影也轻轻笼罩了进去。
又几日，司命星君奉召而来，禀告下界一方小世界信仰波动之事。他恭敬地立于阶下，目不斜视，言辞谨慎。
禀告至一半，忽觉帝君似乎并未聆听。
他小心抬眼，只见帝君依旧坐于云床之上，眸光却落在大殿一侧。
司命顺着那目光悄悄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那位据传被帝君从青丘抢回来的石灵仙子，正踮着脚，试图去够殿柱旁一株用以点缀的琉璃仙草。那仙草生得极高，她努力伸长了手臂，指尖将将触到琉璃叶片，身子却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
司命几乎要脱口而出提醒。
却见帝君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指。
那株琉璃仙草最顶端、一片本不会自行脱落的、凝聚着精纯灵气的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正好飘入石心努力伸出的掌心。
石心握住那片冰凉剔透的叶子，讶异地看了看，随即弯起眼睛，满足地笑了。她不再尝试去够那株仙草，而是捧着叶子，跑到殿柱另一边，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帝君的目光这才缓缓收回，落回司命身上。
“继续。”声音淡漠，一如往常。
司命后背却渗出一层薄汗，连忙垂首，不敢再看，继续禀报，心下却是惊涛骇浪。方才那一下，绝非偶然！帝君他…竟会如此纵容一人？
禀告完毕，司命躬身告退，脚步略显匆忙，只想尽快离开这气氛诡异的太晨宫。
“司命。”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司命浑身一僵，立刻转身：“小仙在。”
东华帝君不知何时已起身，负手立于殿中，目光并未看他，而是望着窗外流云。
“去寻些……”帝君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人间的话本子来。”
司命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话本子？”
“嗯。”东华语气依旧平淡，“要讲姻缘的。”
司命：“……是。”他不敢多问，躬身退出太晨宫，站在云海之上，仍觉恍惚。帝君要看人间讲姻缘的话本子？这比看见墨渊上神跳诛仙台还让他惊悚。
殿内，石心玩腻了那片琉璃叶子，又跑到东华身边，仰着头看他，伸出手轻轻拉了拉他垂落的紫袍衣袖。
东华低头。
她将空着的手摊开在他面前，眼神期待。
东静默一瞬，自虚空中取出一枚灵果，放入她掌心。
她立刻抱住果子，小口小口地啃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眉眼弯弯。
东华看着，忽然极淡地问了一句：“甜么？”
石心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晶莹的果汁，她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将啃了一半的果子举起来，递到他唇边。
东华垂眸看着那带着细小齿痕的果子，没有动。
石心举了一会儿，见他不要，便又缩回手，自己继续开心地啃起来，仿佛刚才分享的举动只是本能。
东华的目光掠过她沾着果汁的唇角，复又望向窗外。
天际，晚霞渐染，绯色漫天。
如同她那日化形时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