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洞内死寂。

唯有慕湮那句极轻的、带着恍惚笑意的喟叹，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是红色的……”

“你的眼睛。”

罗睺计都周身那翻涌未息的魔元，因这短短几个字，骤然凝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僵硬的停滞，攫住了他庞大的魔躯。猩红的瞳孔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之下，仿佛被什么极其尖锐又极其细微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凿开了一道裂隙。

她看见了。

不是凭借感知，不是凭借猜测。

是真正地，“看见”了。

看见了他这双被视为不祥、浸满杀戮与毁灭、令三界战栗的……猩红魔瞳。

并且，在那短暂的一瞥中，剥离了所有恐惧与传说，仅仅捕捉到了最直观的——颜色。

红色。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荒谬地，直抵核心。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一个凡人口中，听到对自己这双眼睛如此……平铺直叙的描述。没有惊恐的尖叫，没有厌恶的回避，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纯粹陈述事实的疲惫与…一丝奇异的满足。

怀中的身躯轻微地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瞬间的凝滞。

慕湮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那短暂窥见天光带来的极度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反噬剧痛，抽空了她所有的精神。此刻安全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甚至来不及再去品味那震撼的余韵，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沉入黑暗。脑袋一歪，彻底昏睡过去，额角无力地抵在他冰冷坚硬的胸膛上。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细微地拂过他的皮肤。

罗睺计都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张苍白至极、泪痕犹在、却唇角微弯的脸。她睡得毫无防备，仿佛刚才经历那场生死冒险、险些魂飞魄散的人不是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霜粒，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他的手腕还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虚握着，那力道轻得可怜，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灼烫。

麻烦。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失去了往日那冰冷的重量，变得有些……虚浮不定。

他本该将她丢回那堆干草上，任由她自行恢复。凡人的躯体，自有其孱弱的韧性。

但他的手臂却迟迟未动。

那温热的、依靠着他的触感，那细微的呼吸声，甚至那残留在他魔元感知中、因她极度痛苦和强烈情绪激荡而留下的细微涟漪……都让他无法像对待一件物品般随意处置。

他就这样保持着半抱着她的姿势，在冰冷的山洞中站了许久。

直到确认她呼吸彻底平稳，陷入深度沉睡，他才极其缓慢地、近乎笨拙地，将她重新放回铺着兽皮的干草铺上。动作间，尽量避免惊扰到她。

站起身，他退开两步，猩红的魔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地凝视着沉睡的盲女。

方才涌入她体内、护住她心脉的魔元尚未完全收回，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经脉中那缕冰蓝之力虽已平息，却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如同细微的溪流，缓慢地、自主地沿着某种玄奥的路径运转着，温养着她受损的目窍和枯竭的元气。

这力量……竟能与她的凡躯融合到如此地步？

甚至……生出了些许自主的灵性？

罗睺计都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一缕冰蓝色的流光自发萦绕，与慕湮体内那缕微光隐隐呼应。这由他魔元异变而生的力量，似乎……脱离了他的绝对掌控，拥有了某种连他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趋向。

他沉默地走到山洞另一侧，盘膝坐下，试图凝神内视，梳理体内因方才输出力量而又有些躁动的魔元。

然而，识海之中，却反复浮现那双终于“看见”了他的、盛满震惊与泪水的眼睛，以及那句……

“是红色的。”

烦躁。

一种陌生的、冰层下暗流汹涌般的烦躁，取代了往日的绝对平静。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向熟睡的慕湮。

洞外月色渐西，清冷的光辉斜斜洒入，恰好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看到，慕湮闭合的眼睑之下，那眼球极其轻微地、快速地转动了几下。

紧接着，她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模糊的呓语，像是陷入了什么梦境。

罗睺计都眼神微凝。

那冰蓝之力……仍在作用？甚至在影响她的梦境？

他指尖微动，一缕极其细微的魔念探出，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眉心，试图感知她梦境的一隅。

纷杂、模糊、光怪陆离的片段涌入他的感知——

……无尽的黑暗被冰蓝色的星芒撕裂……

……巨大的、流淌着熔岩与鲜血的恐怖战场……（那是他记忆深处的碎片？）

……温暖的手捧着苦涩的汤药……

……阿婆冰冷僵硬的尸体……

……小鹿湿润的眼睛舔舐她的手指……

……最后，定格在一片浩瀚的、由无数冰冷光点组成的漩涡中心……

……一双巨大无比的、猩红色的、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瞳孔……

慕湮的身体猛地一颤，呓语变得急促，带着惊慌：“……别……别看……”

罗睺计都迅速收回了魔念。

她梦到了他。梦到了他那双眼睛。

并且，在梦中感到了恐惧。

一股莫名冰冷的愠怒骤然袭上心头，却又不知该向何处发泄。他周身的煞气不受控制地溢散出一丝，洞内温度骤降。

沉睡中的慕湮仿佛感受到了这股寒意，蜷缩起来，发出不安的呻吟。

罗睺计都气息一滞，那冰冷的愠怒如同被戳破的气囊，瞬间消散。他强行压下所有躁动的气息，洞内重新恢复死寂。

他看着她即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的模样，猩红的瞳孔深处，那裂开的冰隙似乎又扩大了几分。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掌心向上，那冰蓝色的火焰再次无声燃起。这一次，不再是为了给予或试验，而是纯粹地凝聚、提炼，剔除所有属于魔元的暴戾与煞气，只留下最本源的、那一丝奇异的清冽与寒意。

他屈指一弹。

冰蓝色的流光如同最温柔的月辉，缓缓洒落，将慕湮整个笼罩其中。她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变得愈发绵长深沉，仿佛沉入了一个再无惊扰的安眠。

罗睺计都收回手，沉默地注视着在冰蓝光晕中安然睡去的她。

洞外，长夜将尽。

洞内，煞神守着他的盲女，第一次未曾沉浸于杀戮与毁灭的冥思，而是被一种全然陌生的、滞涩的、冰层下暗流汹涌的情绪所困扰。

那双“看见”过他的眼睛，和那句关于“红色”的呓语，恐怕将在他永恒的魔心之中，刻下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深邃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