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洞内的沉默,因他那句冷硬的“不知”而愈发沉重。慕湮蜷缩着手指,将那点不甘和畏惧悄悄摁回心底。爆体而亡……他从不吝于用最直接的方式陈述最坏的可能。
但她依旧在每个晨昏,固执地引导着那缕冰蓝之力。
日子在无声的运转中滑过。山涧的流水换了调子,从奔涌到凝涩,洞外偶尔飘来的风,也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冬深了。
这一日,慕湮结束周天运转,忽觉目窍之中那片永恒的黑暗,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涟漪。不再是纯粹的黑,倒像是……浓墨滴入冰水,边缘化开了一点极其模糊的灰白。
她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双眼之上。
那灰白的范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扩大着,如同蒙尘的镜面被呵了一口气,勉强映出些朦胧不堪的轮廓。
不再是能量流动的光点,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的轮廓!
粗糙的、凹凸不平的……石壁?
上方垂落的、尖锐的……钟乳?
地上铺散的、凌乱的……干草?
还有……不远处,那个……
她的“视线”颤抖着,一点点挪移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一个模糊的、高大的、人形的轮廓,坐在那里。
比周围的一切都要……“深”。是一种近乎吞噬一切的、浓稠的暗色,却又在边缘处,隐隐勾勒出肩背的线条,低垂的头颅,支起的膝盖。
她“看”不清细节,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沉默的、冰冷的、仿佛与山洞本身融为一体的剪影。
但足够了。
足够了!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那本就极其脆弱的、灰白的视野。
她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
不是能量,不是光点,是……东西。是这个山洞,是……他。
虽然模糊得如同隔了千百层的磨砂玻璃,虽然单调得只有深浅不一的灰白,但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世界的形状!
压抑的、哽咽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从喉间溢出,她慌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那冰冷的剪影动了一下。
头颅抬起。似乎……转向了她。
即便视野模糊,慕湮也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注视”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努力想止住哭泣,想说话,想告诉他她看见了,可巨大的激动和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自制力,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呜咽。
那剪影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过来。
模糊的、高大的暗影逼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停在她面前。
慕湮吓得噎住了哭声,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仰起泪痕交错的脸,徒劳地睁大着那双依旧蒙着灰翳、却终于映出些微光亮的眼睛,试图“看”清他。
一只手伸了过来。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她已然熟悉的寒意,极其生硬地、甚至称得上粗鲁地,揩过她的脸颊,抹掉那滚烫的泪水。
动作僵硬,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刮得她皮肤微微生疼。
但那指腹的冰冷,却奇异地镇住了她汹涌的情绪。
“吵。”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冷硬,听不出丝毫波澜,“既已能视,便安分些。”
慕湮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痕和被他抹过的地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迫不及待地、语无伦次地开口:“我……我能看见了……虽然很模糊……但是……那是石头吗?那是……你吗?”
她伸出手,颤抖地、试探地指向洞壁,又指向他。
罗睺计都的目光落在她那双终于有了微弱焦距、却依旧茫然涣散的瞳孔上,猩红的魔瞳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掠过。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包裹了慕湮。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她像个刚刚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转动着脖颈,用那极其有限的、模糊的视野,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她只能用触觉和听觉感知了二十年的世界。
“原来……山洞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凸出来的……”
“地上……不平……”
她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馈赠中。
罗睺计都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看着她用一种近乎可笑的笨拙姿态,试图用眼睛去重新认识一切。
麻烦。
他再次想道。
但这麻烦,似乎……并不那么令人厌烦。
过了许久,慕湮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眼前这片最深的“暗影”,心脏依旧跳得很快。
“我……我能看看你吗?”她鼓起勇气,声音细微却带着恳求,“真的……看看。”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能量的流光。是真真切切的,他的模样。
罗睺计都身形似乎微顿了一下。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
慕湮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或许得寸进尺,甚至可能触怒他。但她无法控制这份渴望。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半步。
那高大的、模糊的暗影瞬间逼近,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慕湮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带着煞意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她紧张得指尖发麻,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那片浓稠的暗色中分辨出更多细节。
模糊的,冷硬的……下颌线条?
似乎……很高。她要很努力地仰头。
肩膀很宽……
衣服……是深色的,几乎与周围的暗影融为一体。
再往上……往上……
她的“视线”艰难地攀爬,心跳如雷。
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眸所在的位置。
依旧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比周围一切都要浓郁的“暗点”。
但是……
就在她全力凝聚目力,试图看清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
毫无预兆地!
那两点极致的“暗”,骤然迸射出两道妖异无比的、猩红色的光芒!
如同沉睡的凶兽猛然睁开了双眼!冰冷、暴戾、睥睨众生!带着足以撕裂神魂的恐怖威压,瞬间刺入她脆弱的、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目窍!
“啊——!”
慕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双眼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剧痛袭来!眼前刚刚构建起的、模糊的灰白世界瞬间破碎、崩塌!重新被一片翻滚的、灼热的黑暗彻底吞噬!
她惨叫一声,双手猛地捂住剧痛的眼睛,整个人蜷缩着向后倒去!
预期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
一只冰冷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稳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那触碰依旧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却有效地阻止了她摔倒在地。
“呃……疼……好疼……”慕湮痛得浑身痉挛,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比刚才喜悦的泪水更加滚烫,更加汹涌。
那双手扶着她,让她慢慢坐倒在地。
紧接着,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分开了她死死捂住眼睛的手。
“别动。”他命令道,声音似乎比往常更沉。
慕湮痛得意识模糊,只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指尖再次点在了她的眉心和眼眶周围。一股比以往更加精纯、却依旧带着刺骨寒意的力量缓缓渡入,强行镇压着那几乎要撕裂她颅骨的剧痛。
疼痛渐渐缓解,但视野……却彻底暗了下去。连之前那一点可怜的灰白都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黑。
绝望如同冰水,浇灭了她所有的喜悦。
“……没了……”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又……看不见了……”
为她渡送魔元的手指微微一顿。
“……急功近利,自讨苦吃。”他冷声评价,撤回手指,“目窍初开,脆弱不堪,岂容你如此窥探?”
慕湮蜷缩着,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流着泪。她知道他说的对,是她太心急了。可那瞬间的恐惧和失望,依旧淹没了她。
洞内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头顶传来他冰冷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别扭:
“静养数日,徐徐图之,非不可复。”
慕湮的抽泣声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虽然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却“望”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这是……在安慰她?
虽然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真的吗?”她小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慢慢止住了眼泪,抱着膝盖,安静下来。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还没有离开,就站在她面前。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过了会儿,她听到极轻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她身边的地上。
“喝了。”他命令道。
慕湮摸索着,触到一个冰凉的石碗,里面盛着某种液体,散发着一股清冽又奇异的气息。她捧起来,小口喝下。液体冰冷,滑过喉咙却带来一种舒适的滋润感,连目窍的灼痛都似乎缓解了些。
是那冰蓝之力凝聚的水?
她默默喝着,心里那点冰冷的绝望,渐渐被这碗无声的“水”和那句硬邦邦的“安慰”,熨帖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不知道,在她低头喝水的时候,那双猩红的、刚刚险些刺瞎她眼睛的魔瞳,正复杂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深处,除了惯常的冰冷与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
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