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分我一点点？”
“我想……看看。”
声音颤抖，却像一道最纤细又最锐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罗睺计都亘古不变的冰冷意识深处。
洞外暴雨初歇，水滴从岩缝坠落的声响变得清晰可闻，衬得洞内死寂愈发沉重。
罗睺计都站在原地，猩红的魔瞳落在慕湮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又缓缓移向她那张写满孤注一掷决绝、却又因恐惧而苍白的小脸。
看看？
用他的力量？用这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掌控、不知是福是祸的“异变”之力？去看她那自出生起便蒙尘的目窍？
荒谬。
疯狂。
这蝼蚁般的凡人，竟敢觊觎煞神之力，提出如此……不知死活的要求。
他周身的寒意骤然加剧，洞内刚刚回升的温度瞬间跌至冰点。那是魔性被冒犯时本能的、冰冷的杀意。
慕湮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骤降的温度和恐怖的威压，摊开的掌心瞬间冰冷僵硬，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害怕得想要立刻缩回手，想要跪地求饶，但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却死死撑着她，让她维持着那个摊开掌心的、愚蠢的姿势，牙关紧咬，瘦弱的肩膀细细地抖。
她在赌。
赌那冰蓝色流光治愈小鹿时的温和。 赌他塞回令牌时的沉默。 赌他落在她头顶那只冰冷却带来安定的手。
赌那坚冰之下，或许真的存在一丝……不同的可能。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罗睺计都猩红的瞳孔死死盯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前所未见的、古怪的器物。杀意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愕然在其中交织。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近乎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
“……你可知，你在求什么？”
慕湮猛地一颤，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那庞大的、非人的压迫感便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此力源于吾，纵是异变，亦带煞性。”他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每一个字都砸在她的神魂上，“入你凡躯，稍有差池，便是魂飞魄散，真灵湮灭之下场。”
“看看？”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漠然，“或许看到的，是汝自身崩解湮灭之象。”
慕湮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他话语中描绘的可怖景象如同最深的梦魇，几乎要将她最后一丝勇气碾碎。
但，就在那恐惧的顶点，她反而生出一种极致的平静。
她慢慢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望”向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定：
“……那也好过……永远困在这片黑暗里。”
“罗睺计都，”她叫他的名字，不再带有敬称，仿佛只是一种纯粹的确认，“我就想……看一眼。”
“一眼就好。”
“若是死了……也是我的命。”
洞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她微弱却执拗的呼吸声，和他冰冷沉寂的气息对峙着。
罗睺计都看着她。看着那双向来盛满恐惧的空洞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火焰。
麻烦。
真是天大的麻烦。
他的指尖，一缕冰蓝色的流光不受控制地自行浮现，跳跃着，流转着，映照着他猩红的瞳孔，明明灭灭。
那力量似乎因她的渴望而躁动。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慕湮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抬手将她碾碎。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指尖那缕冰蓝流光如同活物般游弋而出，并未直接射向慕湮，而是在他掌心之上缓缓凝聚，化作一小簇微弱却纯净的冰蓝色火焰，静静燃烧。
那火焰散发出的，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极致的、纯净的寒意，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痛苦，反而有种洗涤神魂般的清冽。
慕湮“望”着那团火焰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感知到那与她体内微末灵气隐隐共鸣的、令人心悸又向往的力量。
她屏住呼吸，摊开的掌心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平稳。
罗睺计都的目光在她摊开的掌心和他掌心的冰焰之间来回扫视，猩红的魔瞳中掠过极其复杂的挣扎。最终，那挣扎化为一种近乎认命般的、冰冷的决断。
他屈指一弹。
那簇冰蓝色的火焰，如同流星般，脱离他的掌心，划出一道幽蓝的光弧，缓缓地、精准地，落向慕湮摊开的掌心！
在两者接触的前一刹那——
罗睺计都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慕湮的手腕！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却并非禁锢，而是强行稳住她颤抖的手，同时，一股精纯却极度克制的魔元顺着手腕涌入她的经脉，化作一层极其纤薄却坚韧无比的护罩，护住了她的心脉与神魂核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
那簇冰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落在了慕湮的掌心！
“唔——！”
慕湮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极致的、仿佛灵魂都被冻结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窜入！沿着手臂经脉疯狂蔓延！那寒意并不暴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渗透力，所过之处，血液仿佛凝滞，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青白，嘴唇发紫，眼睫上迅速凝结起白色的寒霜！
痛苦！
远超想象的痛苦！
但在这冻结一切的痛苦中，却又有一股奇异的、清冽的能量，如同破冰的春水，强行涌入她枯竭已久的目窍经络！
罗睺计都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猩红的瞳孔缩成最危险的针尖，死死盯着她的反应，那涌入她体内的魔元护罩波动不休，时刻准备着在她承受不住的瞬间，强行将那冰蓝之力抽出，哪怕会对她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慕湮咬紧牙关，几乎将嘴唇咬烂，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强迫自己不去抵抗那恐怖的寒意，而是用尽全部意志力，去引导那丝奇异的清冽能量，流向那双尘封了二十年的眼睛！
冰蓝色的光芒自她掌心蔓延，渐渐笼罩了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最后……汇聚向她的双眼！
她眼前那永恒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
剧烈的搅动、撕裂般的胀痛从双目传来！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向后仰倒！
罗睺计都手臂用力，稳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另一只手的魔元输出陡然加大，死死护住她即将崩溃的神魂！他脸色冰冷得可怕，几乎就要强行中断这疯狂的行为！
就在此时——
慕湮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僵住了。
覆盖在她双眼上的、那浓稠的冰蓝色光芒，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不，不是散去。
是……融入了？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那片黑暗。
但是……
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虚无的、令人绝望的漆黑。在那无尽的黑色幕布之上，开始浮现出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点？
先是零星几点，如同冬夜寒星。
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银白色的，冰蓝色的，细碎如同沙砾，又璀璨如同钻石……它们缓缓流转，组合成模糊而浩瀚的轮廓……
那是……洞顶？是石壁？是……能量流动的轨迹？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
然后，她“看”到了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冰冷的，苍白的，指节分明，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暗沉的、如同深渊般的黑色流光，而在那黑色流光的边缘，紧紧缠绕着、试图融入却又格格不入的……丝丝缕缕的冰蓝色细线。
那冰蓝色，与她掌心残留的感觉，同源同宗。
她的视线（如果这能称为视线的话）顺着那只手，一点点向上移。
掠过墨色的衣袖，掠过线条冷硬的下颌，最终……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正死死盯着她的、如同浸染了最浓稠鲜血的、深不见底的……
猩红瞳孔。
那瞳孔之中，倒映着她此刻苍白惊恐、眼睫凝霜的模样，更深处，是翻涌的警惕、未散的杀意，以及一丝……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极细微的……紧张。
慕湮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她看见了！
虽然不再是常人眼中的色彩斑斓，虽然只有模糊的能量轮廓和冰冷的光点，虽然那视界诡异而陌生……
但她真的“看见”了！
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她看到了他！看到了罗睺计都！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融化了眼睫上的寒霜，“我看……看见了……”
罗睺计都抓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
成功了？
这蝼蚁……竟真的承受住了？
还不等他细查——
慕湮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刚刚清晰的视界开始剧烈晃动，那些光点和轮廓变得模糊扭曲，针刺般的剧痛再次从双目传来，眼前的一切迅速被翻滚的黑暗重新吞噬！
“呃啊……”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捂住眼睛。
冰蓝之力消耗过度，反噬开始了！
罗睺计都脸色一沉，毫不犹豫地并指如刀，点在她眉心灵台之处！更加磅礴却极度小心的魔元涌入，强行镇压下那暴走的冰蓝之力，将残余的力量缓缓疏导、平复。
慕湮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痛苦的呻吟渐渐变为低弱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那反噬的剧痛终于缓缓退去。
她精疲力尽地瘫软着，捂着眼睛的手无力地滑落。
眼前，重新变回了那片熟悉的、永恒的黑暗。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看见”，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
但她知道，不是。
那猩红的瞳孔，那冰冷的轮廓，那能量流动的轨迹……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看见过了。
虽然只有一瞬。
罗睺计都缓缓收回手指，感受着她体内逐渐平息的紊乱气息，紧绷的魔躯稍稍放松。他低头，看着怀中虚脱无力、泪痕交错、却嘴角带着一丝恍惚笑意的盲女。
猩红的魔瞳之中，杀意与警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
愕然。
与一丝连三界倾覆都未曾带来的。
震动。
她竟真的……做到了。
以凡人之躯，承煞神之力，窥得一线天光。
虽然短暂，虽然痛苦，虽然……依旧目不能视物。
慕湮极轻地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心满意足的喟叹：
“……是红色的……”
“你的眼睛。”
罗睺计都周身的气息，骤然一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