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洞中只余两人呼吸声，一沉缓，一轻悄，交织在清冷的月光里。
慕湮那句“干净”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涟漪后，只余下沉寂。罗睺计都并未回应，亦未斥责，只是周身那内敛的气息，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复又归于沉静，仿佛从未被惊扰。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破土，便再难掩藏。
自那日后，慕湮的目光（尽管她并无目光）便时常“落”在罗睺计都身上。不再是全然的恐惧与戒备，那里面掺入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好奇，困惑，以及那丝连她自己都心惊的、细微的妄念。
她开始更仔细地“倾听”他。倾听他魔元运转时，那猩红煞气边缘是否真的有冰蓝流光缠绕；倾听他每一次起身、每一次呼吸间，那冰冷气息里是否有了不同的韵律。
她甚至开始胆大包天地，“猜测”他的情绪。
譬如他今日静坐的时间比往日更长，周身气息沉凝如渊，那便是魔元运转到了紧要处，或许内里正与那天罚残余激烈对抗。她便连走路都踮着脚，呼吸都放轻。
譬如他偶尔会无意识地屈伸手指，指尖有极淡的冰蓝星芒一闪而逝，随即被他蹙眉压下，那便是那“异变”的魔元又在躁动，引得他几分不耐，几分……探究？她便觉得，那冰蓝力量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并不全然受他控制。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罗睺计都并非毫无所觉。
那盲女落在他身上的“注视”，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扰人。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裹挟着种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竟比那天庭雷戟更难应付。
他习惯了她怕他，躲他，视他如洪水猛兽。那才是常态。
如今这悄然的改变，让他那颗只会杀戮与毁灭的魔心，生出一种陌生的滞涩感，无所适从。
这一日，慕湮从外面回来，带来一种深紫色的、散发着奇异清甜香气的野果。她摸索着洗净，递给他一颗。
“这个很甜，你尝尝？”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记得他似乎不排斥甜味。
罗睺计都看着递到眼前的果子，又看看她沾染了紫色果汁的手指和微微发亮的脸颊（尽管那灰翳依旧存在），沉默片刻，接了过来。
他并未立刻吃，只是拈在指尖。果子的清甜香气钻入鼻腔，与他周身冰冷的煞气格格不入。
慕湮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忽然，他指尖微动，那果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悬在半空。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冰蓝流光自他指尖溢出，如同灵蛇般缠绕上那深紫色的果子。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冰蓝流光并非破坏，而是渗透。果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饱满，色泽愈发深紫透亮，散发出的清甜香气瞬间浓郁了数倍，甚至带上了一种勾人心魄的灵韵！
然后，那被冰蓝力量浸润过的果子，缓缓落回慕湮手中。
“吃。”他只有一个字，声音依旧平淡。
慕湮捧着那颗变得截然不同的果子，愣住了。指尖传来的触感更加莹润饱满，香气诱人得让她口舌生津。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甘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那滋味难以言喻，仿佛吞下了一口清冽的甘泉，又像是嚼碎了满口的星光，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滋养着她枯竭的经脉，连目窍那永恒的黑暗似乎都明亮了一瞬！
这……这根本不是凡间的野果了！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他用那力量……改变了这果子？只是为了……让她吃？
罗睺计都看着她震惊的模样，猩红的魔瞳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像是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试验，又像是……某种笨拙的回应。
他不再看她，重新闭上眼。
慕湮捧着那颗果子，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着。每吃一口，心口那点萤火就仿佛被添了一勺温油，烧得愈发暖融明亮。
她忽然觉得，这尊煞神冰冷的外壳之下，或许藏着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东西。
夜色再次降临。
慕湮蜷在干草铺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那被冰蓝力量滋养过的身体暖洋洋的，精神也格外清明。她听着不远处罗睺计都平稳的呼吸声，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疯狂滋长。
她想知道，那冰蓝色的火焰，到底是什么。
它似乎能治愈，能滋养，能与毁灭的煞气共存。
它……能不能……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想法攥住了她。
她的眼睛……自出生起便蒙着灰翳的世界……那冰蓝色的、纯净的力量……能不能……
心脏因这个想法而狂跳起来，带着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恐惧。
她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
罗睺计都几乎在她坐起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猩红的魔瞳在黑暗中锁定了她。“何事？”他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慕湮被他冰冷的声音刺得一颤，沸腾的勇气瞬间冷却大半。她攥紧了衣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没事。”她最终颓然地垂下头，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发抖。
她在痴心妄想什么？那是煞神的力量，即便有所不同，又怎会用于治愈她这双无用的眼睛？惊扰了他，或许下一刻就会化作飞灰。
罗睺计都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强烈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恐惧与自我压抑。
麻烦。
他再次定义。却无法再像以往那般全然漠视。
洞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
慕湮在自我唾弃和残存的渴望中辗转反侧。
罗睺计都则看着掌心，一缕冰蓝色的流光自发浮现，如同跳跃的精灵，在他指尖缠绕流转。这力量……确实与他熟悉的毁灭煞气截然不同。它更接近于……某种本源的生命之力，却又带着彻骨的寒意。
它因何而生？因这盲女那句“干净”？因她那些愚蠢却顽固的照料？还是……因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改变？
他收拢手掌，冰蓝流光隐没。
第二日，慕湮显得格外沉默。她依旧做好了份内的事，却不再偷偷“望”他，也不再试图搭话，整个人像是缩回了一层无形的壳里。
罗睺计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次数，却莫名多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山林。雷电交加，狂风呼啸，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
山洞内虽能避雨，但那恐怖的雷声和仿佛近在咫尺的闪电，依旧让慕湮吓得脸色苍白，蜷缩在角落，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成一团。
罗睺计都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洞外肆虐的天地之威。这种程度的雷电，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喧哗。
但他的目光，却一次次落在那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盲女身上。
一道极其刺目的闪电骤然劈落在山洞附近！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要炸裂人的耳膜！
“啊——！”慕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猛地弹起，又无力地软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呜咽出声。
就在她被那天地之威吓得魂飞魄散之际——
一股冰冷的气息忽然靠近。
她感觉到，他走到了她身边。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略显僵硬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放着。
那冰冷的触感，奇异地穿透了巨大的恐惧，清晰地传递过来。
慕湮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就站在面前，那只手还放在她头上。
洞外雷声依旧轰鸣，闪电撕裂天空。
但她却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冰冷的庇护所里。
所有的恐惧，都被头顶那只手带来的、不容置疑的安定感压了下去。
他……在安慰她？
这个念头比惊天雷暴更让她感到震撼。
罗睺计都低头看着终于不再发抖的她，眉头依旧蹙着。这凡人的脆弱，真是麻烦透顶。但……
他似乎……并不讨厌掌心下这细微的颤抖逐渐平复的感觉。
暴雨渐歇，雷声远去。
他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转身走回原处。
慕湮却依旧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
心底那层因恐惧和自我压抑而结起的冰壳，在这一刻，伴随着窗外渐弱的雨声，悄然碎裂，融化。
一股汹涌的、压过一切恐惧的冲动，促使她猛地开口，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罗睺计都！”
他脚步顿住，回身看她。
慕湮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出了颤抖的手，摊开掌心。
“你……你的那种蓝色的力量……”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能不能……分我一点点？”
“我想……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