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洞中不知岁月长。

唯有慕湮以指尖在石壁上划下的浅淡刻痕，记录着日出月落，寒来暑往。划痕渐密，从凌乱到规整，复又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罗睺计都的伤，在一种极其缓慢却稳定的速度中愈合。胸口的恐怖豁口已被新生的琉璃骨填补，只留下一道狰狞的、暗沉交织着微弱金丝的疤痕。内里天罚雷力的残余依旧顽固，但已无法再阻碍魔元的运转周天。

他不再终日枯坐。有时会起身，在山洞内缓慢踱步，活动着僵硬冰冷的肢体。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沉睡猛兽苏醒般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慕湮依旧每日外出寻觅食物，只是不再像最初那般艰难。她似乎渐渐熟悉了这片山林，总能带回些果腹之物，有时甚至能摘到些甘甜的野果。

这一日，她回来得稍晚，洞外已暮色四合。她摸索着走进山洞，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那惯常的、冰冷的注视。

“罗睺计都？”她试探着轻声呼唤，洞内只有她声音的回响。

一种莫名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她。他……走了？

就在心口骤然发紧之时，洞内深处，靠近那处滴水的石缝边，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并非以往那种霸道的煞气，而是一种……内敛的、近乎蛰伏的寒意。

她迟疑地循着那气息摸索过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石壁，然后，是一种……光滑、坚硬、却又带着奇异温度的“墙壁”。她顺着摸索，那“墙壁”弧度圆润，触手生凉，内里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流转。

是……他？

他化为了原形？那尊……琉璃魔躯？

慕湮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从未真正“触摸”过他的本体。以往即便靠近，也能感受到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煞气屏障，将她隔绝在外。

此刻，那屏障似乎消失了。

是因为疗伤到了关键处？还是……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缩回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冰冷的琉璃表面。

触感光滑沁凉，如同上好的寒玉，却又比玉石更加坚硬，隐隐能感受到内里蕴藏的、浩瀚却沉寂的力量。她摸到了一些凹凸起伏的纹路，古老而神秘，指尖划过，带来一种奇异的战栗感。也摸到了那道最为深刻的疤痕，粗糙狰狞，与周围的光滑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

原来，他本体摸起来……是这样的。

这就是她最初觉得“漂亮”的琉璃么？这就是那日险些将她神魂震散的、恐怖本相的内核么？

就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流连在那道疤痕上时——

身下的琉璃魔躯，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若非她指尖正贴合其上，几乎无法察觉。

慕湮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脸上瞬间烧烫起来，心脏狂跳。

他……有感觉？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或许会降临的雷霆之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尊琉璃魔躯依旧沉寂在那里，仿佛刚才的震颤只是她的错觉。只有那内敛的寒意，似乎波动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慕湮捂着发烫的脸颊，慢慢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心绪纷乱如麻。

接下来的几日，罗睺计都似乎一直维持着这种琉璃本体状态，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如同陷入最深沉的休眠。

慕湮的行动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每次进出山洞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他。但她总会忍不住，在经过时，伸出手，极快极轻地触碰一下那冰冷的琉璃表面，然后像做贼般迅速溜走。

每一次触碰，那琉璃似乎都会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回应——或许是光晕流转的节奏稍稍变化，或许是那内敛的寒意有瞬间的波动。

这种无声的、隐秘的“交流”，让慕湮心中那点萤火，烧得愈发亮了些。

直到几日后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

慕湮已睡下，却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并非危险，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望”向山洞深处。

然后，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只见那片原本只有微弱光晕流转的琉璃魔躯，此刻竟在清冷的月华下，散发出一种柔和却清晰的、幽蓝色的光芒！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起伏，映照得整个山洞都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在那琉璃魔躯的心口位置（对应着他那道狰狞疤痕的内里），光芒最为凝聚，隐约间，似乎有一小簇……冰蓝色的火焰，在缓缓跳动、生长！

那火焰并非炽热，反而散发着一种极致的、纯净的寒意，却并不伤人，只让人觉得神秘而敬畏。

慕湮看得痴了。她虽看不见具体形态，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团冰蓝色火焰的存在，感知到其中蕴含的、一种与她平日接触的毁灭煞气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却又冰冷孤高的力量。

那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如同被蛊惑般，朝着那团冰蓝色的火焰走去。

越靠近，那牵引感越强。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点微末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都在随之微微共鸣。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团美丽的、冰冷的火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那尊琉璃魔躯猛地爆发出强烈却并不暴虐的光芒！慕湮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轻轻推开数步！

光芒渐敛，罗睺计都的身影重新凝聚成形，站立在她面前。依旧是那副冰冷俊美的容颜，猩红的魔瞳却并非全然的冰冷，其中似乎跳动着一丝未散的、属于那冰蓝火焰的余晖，以及……一丝惊疑不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衣袍完好，却仿佛仍能感受到那团火焰跳动的余韵。

慕湮踉跄一步，回过神来，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做了什么蠢事。“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它很……”她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火焰带给她的感觉。

罗睺计都抬眸，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

“……无妨。”

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终只生硬地吐出几个字：“……魔元异变……无需在意。”

魔元异变？

慕湮似懂非懂。但那火焰的感觉，绝非普通的魔元。那是一种……更纯净、更本源的东西。

罗睺计都似乎不愿再多言，转身走回平日静坐之处，重新闭上眼，但周身的气息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全然沉凝，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自那夜之后，罗睺计都恢复人形的时日渐多。他依旧沉默，但慕湮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煞气，似乎淡薄了些许。并非消失，而是如同被什么东西中和、或者说……覆盖了一层。

他有时会长时间地凝视自己的手掌，仿佛在审视着什么陌生的东西。

偶尔，在他运转魔元时，慕湮能隐约看到，那猩红的煞气边缘，会缠绕上一丝极淡极淡的冰蓝色流光，转瞬即逝。

她依旧每日外出。这一日，她在山林中遇到了一只跌入陷阱、奄奄一息的小鹿。那鹿腿被粗糙的绳索勒得血肉模糊，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

慕湮蹲下身，听着小鹿微弱的哀鸣，心中充满了不忍。她摸索着，试图解开那绳索，却徒劳无功。

就在她焦急无措之时，一道阴影笼罩了她。

罗睺计都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陷阱里的小鹿。

慕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挡在小鹿身前，结结巴巴道：“它……它受伤了……很可怜……”

罗睺计都的目光掠过她，落在小鹿流血的伤腿上，猩红的魔瞳中没有任何波澜。对于他而言，这种生灵与草木并无区别。

他抬起手。

慕湮以为他要杀了小鹿，脸色瞬间苍白：“不要！”

然而，他指尖凝聚的，并非毁灭的煞气，而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冰蓝色的流光。那流光如同拥有生命般，轻盈地落下，覆盖在小鹿血肉模糊的伤腿上。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开始缓缓愈合！小鹿痛苦的哀鸣渐渐平息，湿润的眼睛茫然地眨动着。

不过片刻，伤腿便已愈合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罗睺计都收回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自己这“浪费”力量的行为也感到些许不解。

慕湮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又“望”向他，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救了小鹿？

那个视众生如草芥的煞神，用了那种美丽的冰蓝色力量，救了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鹿？

罗睺计都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目光，声音冷硬：“聒噪。”

说完，转身便走。

慕湮慌忙解开已松弛的绳索，那小鹿挣扎着站起来，舔了舔她的手，敏捷地跳开，消失在林中。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回去的路上，她沉默地跟在罗睺计都身后，第一次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恐惧，满脑子都是那冰蓝色的流光和小鹿愈合的伤口。

夜晚，山洞内。

罗睺计都闭目盘坐，周身气息平稳。那冰蓝色的力量似乎消耗了他不少心神，他需要重新凝练。

慕湮却久久无法入睡。她抱着膝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

“今天……那蓝色的光……是什么？”

罗睺计都的呼吸节奏几不可查地乱了一瞬。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

慕湮却仿佛鼓起了勇气，继续喃喃道：“它好像……和阿婆以前说的菩萨的仙光不一样……也不是魔气……它……很干净……”

干净这个词用来形容煞神的力量，实在荒谬得可笑。

但罗睺计都周身的气息，却因这个词而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依旧沉默。

慕湮等不到回答，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那点萤火，却仿佛被那冰蓝色的光芒彻底点燃了，烧得一片透亮。

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冰冷沉默的存在，或许……并非全然是毁灭的化身。

那冰蓝色的火焰，那治愈小鹿的力量……是不是说明，在他那冷酷的魔躯之下，也藏着一点点……不一样的、如同那火焰般纯净的东西？

而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微却真实的悸动。

她悄悄侧过身，面向他所在的方向，在黑暗中，无声地“望”着他。

这一次，目光里不再只有恐惧。

还多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好奇、探究，与一丝……悄然滋生的、胆大包天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