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双猩红的魔瞳,沉寂了不知多少时日,此刻骤然睁开,如同冰封血池骤然解冻,带着未散的虚弱,却依旧冰冷、锐利,牢牢锁定了洞口那僵住的身影。

慕湮捧着鸟蛋的手猛地一颤,几颗脆弱的鸟蛋脱手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摔得粉碎,粘稠的蛋清蛋黄溅湿了她破烂的裙摆和草鞋。

她却浑然未觉。

全部的感知,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双“望”过来的眼睛攫住了。

他醒了。

恐惧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攫住心脏,让她四肢冰凉,呼吸停滞。那些照顾他时强压下的、属于“煞神”的恐怖认知,潮水般回流,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站在那里,微微发抖。

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彼此间沉重(他的)与急促(她的)的呼吸声交错。

罗睺计都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副惊惶失措、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模样,看着地上摔碎的鸟蛋,看着她更加瘦骨嶙峋的身形和脸上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擦伤,看着她沾满泥污和草屑的手指、以及那上面被雷弧灼烧留下的旧痕。

魔念微动,便已将这数日间洞内发生的一切尽数感知。

那些笨拙的擦拭,那些徒劳的草药,那些被拖拽挪动的痕迹,那些堆放在他身边、毫无用处却透着傻气的“月华石”和“阴息土”,那些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那些深夜下意识抓住他衣角的颤抖的手指……

以及,此刻她脸上那无法作伪的、纯粹的恐惧。

麻烦。

依旧是这个词。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魔元核心,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感。

他试图移动,胸口那勉强愈合的伤口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魔元运转的强烈滞涩感。他闷哼一声,周身的煞气不受控制地紊乱了一瞬。

慕湮被那陡然溢散的恐怖气息惊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罗睺计都的动作顿住。猩红的瞳孔看着她吃痛蜷缩的样子,那翻涌的煞气被他强行压下,洞内令人窒息的压力稍稍缓解。

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她,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死寂:

“……水。”

慕湮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索要。她慌忙点头,摸索着拿起那个用宽大树叶和藤蔓勉强做成的“水杯”,踉跄着跑到洞内滴水的石缝边,小心接了些许,又踉跄着回来。

她跪坐在他身边,犹豫着,不敢靠近。

罗睺计都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动作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僵硬和虚弱,却稳稳地接过了那片树叶。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手指。

慕湮猛地缩回手,像是被冰刺扎到。

罗睺计都仿佛未觉,只是将树叶凑到唇边,将里面少许的清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那干涸嘶哑之感。

他将空了的树叶递还回去。

慕湮迟疑地接过,指尖蜷缩,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多久?”他忽然问。

慕湮怔了怔,才明白他问的是他昏迷了多久。她小声回答:“……记不清了……大概……月亮圆了又缺了一次……”

一个月左右。

罗睺计都猩红的魔瞳中看不出情绪。一个月,对于魔的恢复而言,短暂得不值一提,但对于一个目不能视、孤身挣扎求生的凡人来说……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狼狈的模样。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缓和了那冰冷的语调,“一直在此?”

慕湮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为何不走?”他问。那枚令牌,他记得给了她。

慕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为何不走?因为无处可去?因为害怕外面的世界?因为……放心不下?

最后一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荒谬和恐惧。她抿紧嘴唇,答不上来。

她的沉默,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罗睺计都不再追问。他闭上眼,开始全力催动魔元,试图加快修复速度。丝丝缕缕的煞气再次向他汇聚,速度比昏迷时快了少许,却依旧缓慢得令人焦躁。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内里残存的天罚雷力依旧顽固。

他需要更多的能量。更精纯的、属于黑暗和毁灭的能量。而非这凡间稀薄的浊气。

慕湮感受到周遭气息的变化,知道他不再关注自己,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被那无形的能量流动压得心口发闷。她摸索着,开始清理地上摔碎的鸟蛋,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到他。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平衡在山洞中形成。

罗睺计都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疗伤。他不再总是闭着眼,有时会睁着那双猩红的眸子,看着慕湮像只忙碌的松鼠般在山洞里进进出出,寻找食物,收集清水,笨拙地试图维持生计。

他的目光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冰冷和审视,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慕湮依旧怕他,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惊惶欲绝。恐惧成了某种背景音,而日常的、求生的琐碎冲淡了这恐惧的尖锐。她习惯了他在那里的气息,习惯了他沉默的注视,甚至习惯了他偶尔极其简短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命令。

“水。” “石头。”(指那些蕴含阴气的石块) “安静。”

她都会尽力照做。

有时,他周身溢散的煞气会不受控制地变得凛冽,让她如坠冰窖,动弹不得。有时,他疗伤到关键处,会无意识地汲取周围的一切能量,连她都觉得自己的体温和力气仿佛要被抽走。

但她都忍了下来。

她甚至开始隐隐觉得,只要他还在那里,还在呼吸,这冰冷的山洞,似乎就比外面那个广阔却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要……安全一点点。

这一日,慕湮在外寻找食物时,意外发现了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散发着奇异寒气的幽蓝色小草。她虽不认识,但本能觉得这东西或许对他有用。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回来,捧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她声音很小,带着试探,“摸着很凉……不知道……”

罗睺计都的目光落在那株小草上。幽冥草,对于凡人而言是剧毒,但对于魔元恢复,确实有微弱的辅助之效。

他伸出手。

慕湮下意识地想缩手,又强忍住。

他的指尖掠过她的掌心,取走了那株草。冰冷的触感一触即分。

他没有立刻服用,只是拈在指尖看了看,忽然开口:“不怕毒死我?”

慕湮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连忙摆手:“不、不是!我不知道……我以为……”她语无伦次,生怕他误会。

罗睺计都看着她的反应,不再言语,将那株幽冥草送入口中,嚼碎,咽下。一股精纯的阴寒之力化开,稍稍滋润了干涸的魔元。

他看向依旧忐忑不安的慕湮,忽然极其生硬地吐出一个字:

“……谢。”

慕湮彻底愣住,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听到了什么比九天惊雷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说谢谢?

那个视众生如蝼蚁、冷酷暴虐的煞神……对她说谢谢?

巨大的荒谬感冲垮了恐惧,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罗睺计都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字感到些许不适,别开目光,不再看她,周身气息却似乎没有之前那般冰冷迫人了。

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

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恐惧、身份和力量构筑的冰墙,似乎被这生硬无比的一个字,凿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缝。

夜色渐深。

慕湮蜷缩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准备入睡。这些日子,她总是睡得很浅,时刻警惕着洞外的动静和他的状态。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压抑的闷哼。

她立刻惊醒,下意识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月光透过洞口,照亮他半边身影。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死死按在胸口,指缝间似乎有暗沉的光泽渗出。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不稳定,煞气与金色的雷光剧烈冲突着,显然疗伤到了某个紧要关头,却遇到了强大的阻碍。

他很痛苦。

这个认知,清晰地传递给慕湮。

她坐起身,犹豫着,不敢靠近,心脏却因那清晰的痛苦感知而微微揪紧。

他周身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剧烈,甚至带动了洞内的气流,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按在胸口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慕湮看得心惊肉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他。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瞳孔中血光大盛,似乎快要压制不住体内暴走的力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慕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猛地扑了过去,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到他身边,伸出那双瘦弱的、布满伤痕的手,不由分说地、紧紧握住了他按在胸口的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别……别怕……”她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话语却荒谬得可笑,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童,“会……会好的……撑过去……”

罗睺计都身体猛地一僵!猩红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这个胆大包天、竟敢直接触碰他的盲女!

她的手很小,很软,温热,甚至有些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力量,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的手指。

那温热的触感,如同最奇异的安抚,顺着相贴的皮肤,毫无阻碍地涌入他暴走混乱的魔元核心!

仿佛烧红的烙铁骤然浸入冰水!

那即将失控的、狂暴的煞气,和那顽固抵抗的天罚雷力,竟在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温热触碰下,齐齐凝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罗睺计都抓住机会,全力运转魔元,猛地将那股冲突的力量强行压下!引导着它们纳入正轨!

轰——!

一股强大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荡开,将慕湮狠狠掀飞出去,撞在石壁上,痛得她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

洞内能量渐渐平息。

罗睺计都周身的煞气缓缓收敛,胸口的起伏逐渐平稳,那剧烈的痛苦迹象消失了。他缓缓睁开眼,猩红的瞳孔第一时间看向倒在角落、痛苦蜷缩的慕湮。

他看着她艰难地喘息,看着她因疼痛而皱紧的小脸。

魔瞳之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暴戾,不解,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竟敢……

她为何……

方才那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灼烫得惊人。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慕湮感受到他的靠近,吓得瑟缩了一下,却因疼痛而无法移动。

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和的魔元,轻轻点在她被撞到的后背上。

一股清凉的气息涌入,剧痛迅速缓解。

慕湮怔怔地“望”着他。

罗睺计都收回手,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极其生硬地开口:

“……多事。”

语气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以往的漠然。

说完,他转身走回原处,重新坐下,闭上眼,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慕湮慢慢坐起身,摸着不再疼痛的后背,感受着那残留的、属于他的冰冷却治愈的力量,心口那点微弱的萤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悄悄地、顽强地,燃烧了起来。

她好像……真的碰到他了。

而他没有……杀了她。

月光静静地洒落洞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又很快分开。

仿佛有什么坚冰,正在这无声的共处中,悄然消融。

尽管前路依旧茫茫,冰冷的本质未曾改变。

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却似乎真的能穿透万载寒冰,抵达那无人触及的魔心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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