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暗。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并非他惯常栖息的那种蕴藏着毁灭力量的幽暗,而是另一种……更加虚无的、仿佛连意识都要被吞噬殆尽的沉沦。

魔元在疯狂溃散,如同决堤的洪流,不受控制地从胸口的巨大豁口奔涌而出,带着滋滋作响的金色雷光,那是天庭雷戟残留的、不断侵蚀他本源的天罚之力。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魔魂的、冰冷的剥离感。

他要……消散了么?

如同从未存在过。

这念头竟未引起太多波澜。万载杀戮,颠沛流离,被创造,被利用,被追杀……似乎本就该是如此结局。

只是……

为何那无边黑暗中,总有一点细微的、温热的触感,如同最顽固的萤火,不肯熄灭?

那触感笨拙地、徒劳地按压在他不断逸散的伤口上,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被压抑的哭泣声,和一声声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别死……”

“罗睺计都……别死……”

聒噪。

真是聒噪的凡人。

都要死了,还如此吵闹。

他想抬手挥开那扰人的声音和触碰,却连凝聚一丝力量的意念都无法做到。

那温热的、颤抖的触碰却更加执拗。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几乎要被剧痛和溃散感淹没的刺痛。

……眼泪?

为何又哭?

不是一直……怕他怕得要死么?

他艰难地、试图凝聚起一丝涣散的意识,去“看”。

模糊的视野(并非肉眼,而是魔念的感知)中,映出那张苍白绝望的小脸。泪水纵横交错,蒙着灰翳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盛满了全然的惊惶和无助。她的手死死按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堵住那根本堵不住的魔元流逝,纤细的手指沾满了暗沉的魔血和金色的雷弧,被那残余的天罚之力灼烧得皮开肉绽,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愚蠢。

彻头彻尾的愚蠢。

那点微末的力量,能做什么?

徒劳无功。

可是……

那徒劳无功的按压,那愚蠢的哭泣,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却像一根最纤细又最坚韧的丝线,硬生生绊住了他不断滑向彻底沉沦的意识。

麻烦……

他再次想到。

却不再是厌烦。

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滞涩的、沉重的……牵扯。

不能就此消散。

否则……这个麻烦的、愚蠢的凡人,该怎么办?

她会被山林野兽吞噬。 会被随后可能寻来的天庭残余发现。 会饿死,冻死,害怕致死。

这个念头,比那天庭雷戟贯体,更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近乎窒息的不适。

不。

不行。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意志,如同寒冰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嫩芽,硬生生顶开了那无边的疲惫与沉沦!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尽管魔躯并不需要呼吸——胸腔那恐怖的伤口因此剧烈起伏,更多的魔血涌出!

“!”慕湮吓得猛地缩回手,又惊惶失措地再次按上去,哭得更加厉害,“对、对不起……我弄疼你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罗睺计都艰难地抬起眼皮(一个近乎本能的、模仿凡人的动作),猩红的魔瞳黯淡无光,却精准地“锁”定了她。

“……闭……嘴……”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得如同砂轮摩擦。

慕湮的哭声戛然而止,被噎住一般,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再理会她。全部残存的心神,都用在了对内。

压制!

疯狂地压制那不断溃散的魔元!引导那混乱暴走的煞气!对抗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天罚雷力!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他的魔元因重创而变得狂暴难以控制,天罚之力又不断破坏着他的凝聚。每一次尝试,都如同在崩碎的悬崖边行走,带来更剧烈的痛苦和损耗。

但他心念却异常坚定纯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开始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向他胸口的伤口汇聚,试图包裹住那不断逸散的本源。金色的雷光激烈反抗,发出嗤嗤的灼烧声。

他的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痉挛,额间(那曾被慕湮惋惜“摔碎”的地方)迸发出幽暗的光芒,那是魔元核心在超负荷运转。

慕湮跪坐在他身边,一动不敢动,连抽噎都死死忍住。她看不见那凶险的能量交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气息变得更加恐怖、更加混乱、更加……濒临爆炸的边缘!

她怕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洞外天色渐暗,又再次亮起。

罗睺计都周身的能量波动渐渐平息了一些,不再是那种随时会彻底崩溃的态势,而是陷入一种极其脆弱的、僵持的平衡。

胸口的伤口不再疯狂逸散魔元,被一层薄薄的、不断蠕动修复的黑色煞气勉强覆盖住,内里依旧有金光隐现,但破坏的速度似乎减缓了。

他极其疲惫地闭上眼,意识沉入一种半昏半醒的修复状态,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慕湮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尖颤抖着,再次触碰他的手臂。

冰冷。依旧冰冷。但似乎……不再是那种不断散逸的、令人心慌的冰冷,而是重新变得凝实了一些。

他……好像暂时……不会死了?

这个认知,让她虚脱般地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但紧接着,更大的茫然和恐惧袭来。

接下来呢?

他伤得这么重,动都不能动。她一个瞎子,能做什么?

她摸索着,解下自己破烂的外衫,蘸着洞内冰凉的积水,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身上干涸的血污,避开那处依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伤口。

她找到洞口一些常见的、她认识的止血草,放进嘴里胡乱嚼碎,想要敷在他的伤口上,但那草泥还未靠近,就被伤口表面残存的微弱雷弧弹开,化为焦灰。

她徒劳地试了几次,最终只能放弃,无力地坐在一旁。

饥饿和寒冷再次袭来。

她摸索出包袱里最后一点干粮,小口小口地啃着,耳朵却始终竖着,警惕地听着洞外的动静,更时刻关注着身边那微弱却沉重的呼吸声。

他需要能量。

她不知道魔需要什么能量,但她记得他之前带来的食物,他从不碰。他好像……只需要待着就能恢复?但现在他伤得这么重……

慕湮抱着膝盖,守着他,度过了第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

第二天,罗睺计都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气息依旧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些。

慕湮饿得发昏。干粮已经吃完了。

她摸索着走出山洞,凭着记忆和听觉,在附近寻找能果腹的野果或者野菜。她摔了好几次,手掌和膝盖都磕破了,但总算找到了一些酸涩的野果和能吃的草根。

回到洞里,她先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野果凑到他唇边。

毫无反应。果汁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滑落。

他不需要这个。

慕湮默默地收回手,自己小口地吃掉了那些酸涩难咽的东西。

第三天,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偶尔,他周身的空间会微微扭曲,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吸力。洞内一些细微的尘埃、甚至光线,都仿佛被那吸力牵扯,融入他的身体。尤其是夜晚,月光透过洞口照进来时,他似乎会无意识地汲取那些冰冷的月华。

慕湮看不懂,但她隐约觉得,这似乎对他有益。

于是,每当夜晚,她便会尽力将他沉重的身躯,一点点拖拽到月光能照射到的位置。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她累得浑身虚脱,才勉强移动他分毫。

但当她看到他周身的气息在月光下似乎真的变得稍稍平稳一丝时,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一些看起来奇特的“东西”——比如某些在月光下会微微发亮的石头,比如一些散发着阴凉气息的泥土——堆放在他身边。她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凭着一种盲目的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

罗睺计都始终沉浸在深沉的修复中,如同陷入冬眠的凶兽。

慕湮则像一只忙碌的工蚁,艰难地维持着自己和他最低限度的“生存”。她学会了辨认更多能吃的植物,学会了用尖锐的石头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动物,学会了用他的那枚令牌(它似乎依旧有着莫名的威慑力)驱赶靠近山洞的野兽。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瘦弱,更加憔悴,手上布满了新的伤痕和冻疮。

但她的眼神(尽管看不见),却不再是最初的全然恐惧和绝望,而是多了一种疲惫的、却又异常坚韧的东西。

她时常会坐在他身边,对着沉默的他自言自语。

“今天找到了一些甜根的果子,比昨天的好吃点。” “外面好像下雨了,洞口漏雨,我用石头和苔藓堵了堵,不知道能不能堵住。” “我又听到那种大鸟的叫声了,有点吓人,不过没靠近。” “月亮很亮,你应该能多吃点吧?”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或许听见了,也只是觉得聒噪。

但她需要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这死寂山洞里令人发疯的孤独,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有时,在深夜,她守着他,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和野兽的嚎叫,会感到无边的害怕。她会下意识地靠近他,手指虚虚地抓着他冰冷的衣角,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有一次,她发起了低烧,浑身酸痛无力,冷得瑟瑟发抖。她蜷缩在他身边,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

昏沉中,她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力道,似乎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那冰冷并不让人舒适,却奇异地压下了她额头的滚烫。

她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低烧竟然退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依旧紧闭的双眼,许久没有说话。

春深夏至,洞外的草木越发茂盛。

这一日,慕湮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几颗好不容易找到的鸟蛋,准备当作晚餐。

她刚走进山洞,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那双猩红的、冰冷的魔瞳,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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