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光荒寒,泼洒在返回茅屋的寂寥小径上。慕湮的脸庞埋在罗睺计都冰冷的颈窝,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麻木。方才极致的惊恐与绝望,被他降临带来的诡异“安心”击得粉碎,剩下的,唯有认命般的死寂。
他步伐平稳,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的易碎品。脚下是冰冷的泥土,身后是迅速被夜色吞噬的、几具不成形的尸骸。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被他周身散发的、更冰冷的煞气隔绝开来,无法沾染她分毫。
茅屋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窗口透出温暖的橘色火光,像一个虚假的、却又是唯一可去的巢穴。
他推门而入,屋内的暖意包裹上来。他将她轻轻放在炕沿,动作甚至称得上小心。
慕湮蜷缩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炕席,那枚重新变得冰冷的令牌硌在她的掌心。
他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猩红的魔瞳深处,是未曾散去的怔忡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滞涩。方才她崩溃的痛哭,和此刻死灰般的沉寂,比任何天罡阵法都更能扰动他冰冷的魔元。
他似乎,总是做错。
给予,是错。放手,是错。保护,亦是错。
凡人的悲喜,如同最深奥的禁制,他勘不破,解不开。
他转身,似乎想像以往一样退回阴影。
“……别走。”
极轻极微的声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过干涩喉咙的嘶响,却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罗睺计都的脚步顿住。
慕湮抬起头,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的方向,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得透明。
“就……就在这里。”她声音颤抖,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哀求,“别去……阴影里。”
她受不了了。受不了那片沉默的、无形的阴影,受不了那无所不在却又捉摸不定的注视。哪怕恐惧,哪怕冰冷,至少……让他在她可感知的范围里。这片令人窒息的孤寂,她一个人承受不住了。
罗睺计都沉默地转过身,看着她。
然后,他依言走到桌边,拉过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旧椅子,坐了下来。就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在烛火与阴影的交界处。
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跳跃的火焰,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愈发冷硬,却也莫名地……有了一丝近乎凡人的“在场”感。
慕湮抱着膝盖,将脸重新埋进去,不再说话。
屋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衡,在这沉默的共处中悄然建立。
自那夜后,罗睺计都不再退回那片绝对的阴影。他依旧沉默,却有了一个固定的、可见的(虽然她看不见)位置——桌边的那把椅子。
慕湮依旧恐惧,但那恐惧里,掺杂进了一丝麻木的依赖。她开始习惯他在那个位置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如同习惯这间茅屋本身一样。
他依旧会带来食物和用品,却不再试图赠送那些不合时宜的“礼物”。
有时,慕湮会大着胆子,在吃饭时,将碗往他的方向稍稍推近一寸。他从不碰触,但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气息会因此有极其细微的波动。
有时,她在夜里惊醒,发出压抑的抽泣,不会再有笨拙的拍抚,但那个方向会传来椅子极轻微的吱呀声,表明他还在。
这种沉默的、僵硬的“陪伴”,成了两人之间新的常态。
直到春深时节,慕湮病了一场。
或许是那夜野外受寒埋下的病根,或许是积郁成疾。她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时而冷得瑟瑟发抖,时而又热得踢开被子,嘴里含糊地喊着“阿婆”,或是发出惊恐的呓语。
罗睺计都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她在炕上痛苦地辗转。
凡人的疾病。脆弱,麻烦。
他可以用魔元强行压下她的高热,甚至根除病根。但他记得上一次,他试图用力量介入那个老妇生死时,引来的抗拒和恐惧。
他伸出的手,几次凝在半空,又缓缓收回。
他起身,走到屋外。回来时,手里拿着浸透了冷水的布巾。他学着记忆中某个破碎的画面,将冰冷的布巾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慕湮被冰得哆嗦了一下,模糊地呻吟一声,却下意识地往那冰冷的来源蹭了蹭。
他僵了一下,继续着笨拙的动作,更换布巾,擦拭她汗湿的脖颈和手臂。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称得上粗陋,但那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降温,却奇异地安抚了慕湮烧得糊涂的意识。她不再那么焦躁地翻滚,渐渐沉入一种不安却相对平稳的昏睡。
他就坐在炕沿,守着她,重复着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凡人的照料方式。
一夜,又一日。
慕湮的高烧渐渐退了。她虚弱地醒来时,感受到额头上依旧覆着冰冷的湿布,一只冰冷的手正有些迟疑地、用极其别扭的姿势,试图给她喂一点温水。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
“谢……谢……”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喂水的手顿住了。
然后,那冰冷的触感撤离。椅子吱呀一声,他重新坐回了桌边那个位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慕湮知道,不是幻觉。
病去如抽丝。慕湮虚弱了很久,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
罗睺计都的“陪伴”变得更具象。他依旧沉默,但会在固定的时辰递来温水或米粥。会在她试图起身时,用一股无形的力量稍稍托她一把。会在天气好时,将椅子搬到门口,让她能吹到带着暖意的风。
慕湮的心,在那一片冰冷的绝望和恐惧的废墟上,竟悄然生出一点畸形的、柔软的芽。
她开始对他说话。
不再是惊恐的质问或绝望的哭诉,而是一些琐碎的、无意义的喃喃自语。
“今天……好像暖和些了。” “听到鸟叫了……不知道是什么鸟……” “粥……有点烫了……”
她不知道他是否在听,也不需要回应。只是这死寂的牢笼里,她需要一点声音,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偶尔,在她说完之后,那个方向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只是一个音节。冰冷,平淡。
却让慕湮空洞的心口,莫名地颤了一下。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慕湮靠着炕头,听着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忽然轻声问:“罗睺计都……天上……是什么样子的?”
她问完,便觉得自己可笑。他怎么会回答这种问题。
然而,沉默了片刻后,那个冰冷的声音竟然响起了,依旧平淡无波:“三十六重天,云海翻涌,仙宫林立,金虹铺道……无趣得很。”
慕湮怔住了。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回答。
“那……魔域呢?”她鼓起勇气又问。
“血月当空,熔岩横流,万魔厮杀,弱肉强食……也无趣。”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天庭稍好些。”
慕湮“望”着他,试图想象那些她永远无法看见的景象,却发现想象不出。但他的话,却像一扇窗,短暂地推开了一条缝,让她窥见了一丝他来的那个世界。
“你……”她迟疑着,“你喜欢哪里?”
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久到慕湮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知道。”他最终说道,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茫然的疲累,“无处……可喜。”
无处可喜。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烙印,砸在慕湮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阿婆死后,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孤独。
原来,这感觉,他也有。
甚至……更甚。
她不再问了。只是默默地,将怀里那个冷硬的、他之前塞给她的令牌,往外推了推,离自己远了一些。
日子依旧沉默地流淌。
夏去秋来,茅屋前的树叶开始枯黄飘落。
慕湮的身体渐渐好转,甚至比以往更康健了些——或许是那场大病被他用最笨拙却也最无害的方式照料过后,反而祛除了一些沉疴。
她依旧看不见,却似乎更加敏锐。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屋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能分辨出他气息里极其细微的不同——虽然大多数时候,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她甚至开始摸索着,重新打理这间茅屋。扫地,擦拭,虽然做得磕磕绊绊。
罗睺计都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从未阻拦,也从未帮忙。
直到那一日,慕湮摸索着想要修补漏雨的屋顶,脚下踩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他接住了她。
两人的身体有一瞬的紧密相贴。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琉璃般的冷硬,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软和瞬间的僵硬。
他立刻松开了手,将她稳稳放在地上,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迅速退开一步。
慕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不知是惊吓还是别的什么。
“……谢谢。”她声如蚊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罗睺计都没有回应。只是转身,抬手。屋顶那个破洞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弥合,再无一丝缝隙。
然后,他坐回椅子,气息似乎比平日更加冷冽沉凝。
慕湮站在原地,脸上热意未退。方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冰冷,却短暂地驱散了她周身的孤寂感。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不再是噩梦。梦里没有阿婆惊恐的眼睛,没有无尽的雪原。只有一片温暖的黑暗,和一道沉默却令人安心的、冰冷的气息守在一旁。
她醒来时,窗外天光微亮。
她侧过身,“望”向桌边那个方向。他依旧坐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她轻轻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伸出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探去。
指尖穿过微凉的空气,一点点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确认那冰冷的存在,想要触碰那一片……与她相同的孤独。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角的瞬间——
罗睺计都猛地睁开了眼睛。
猩红的魔瞳中,不再是空茫或怔忡,而是骤然掀起的、冰冷凌厉的警惕!周身收敛的煞气不受控制地溢散出一丝!
并非针对她。
而是针对屋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
轰!!!
一道炽烈无比、携带着煌煌天威的金色光柱,如同天罚之剑,毫无预兆地撕裂黎明前的黑暗,精准无比地轰击在茅屋之上!
茅屋的屋顶和墙壁如同纸糊般瞬间汽化!金色的雷光肆虐咆哮,将屋内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孽障!果然藏匿于此!”
“罗睺计都!还不伏诛!”
威严冰冷的怒喝声,自高天之上传来!数道强大的、令人神魂战栗的气息,牢牢锁定了屋内!
天庭!追来了!
慕湮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恐怖威压震得神魂欲裂,尖叫卡在喉咙里,整个人被那金色的雷光灼得睁不开眼(尽管她本就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毁灭性的力量扑面而来!
就在那金色雷光即将吞噬她渺小身躯的刹那——
一道漆黑如墨、却更加庞大恐怖的煞气之墙,骤然自她身前拔地而起!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轰隆隆隆——!!!
金色雷光狠狠撞在煞气之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能量冲击波疯狂四溢,将茅屋残存的根基彻底碾为齑粉!
慕湮被震得耳鼻溢血,瘫软在地,只能感受到身前那堵冰冷墙壁之后,那道熟悉的身影,骤然变得无比高大,无比……暴戾!
罗睺计都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站在那张破旧的椅子前,身形却仿佛顶天立地。周身收敛的煞气再无保留,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不祥的墨色!那双猩红的魔瞳,冰冷地、暴虐地,望向高天之上那几道金色的身影。
“扰吾清静。”
他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杀意。
“尔等——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