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风凛冽,卷着崖顶的雪沫和她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凿入罗睺计都从未起过波澜的魔心。
【……我看不见啊。】
【我能‘看’到的,只有你。】
【一个更大、更冷的囚笼而已。】
【握着这囚笼钥匙的,始终只有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残忍的、冰冷的清醒,剥开他所有笨拙的、自以为是的“给予”,露出底下最赤裸的真相——他所谓的陪伴,所谓的“出去”,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禁锢。而他,就是那座她永远无法挣脱的、冰冷的囚笼本身。
怔忡。
前所未有的怔忡,如同无形的网,将他庞大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意识牢牢缚住。猩红的魔瞳中,那万年不变的、睥睨众生的冰冷焦距第一次涣散了,映不出下方渺小的山河,只映着眼前这个单薄的、迎风而立、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的盲女。
他带给她的梅花、石头、糖葫芦……他拂开的荆棘,他驱散的喧嚣……所有他以为能“填补”的东西,在她那片永恒的黑暗里,原来都只凝结成了一个意象——他。罗睺计都。煞神。囚笼的化身。
麻烦。
依旧是这个词。却不再是先前那种可以轻易抹平或无视的麻烦。这是一种盘踞在他魔魂深处、与他强行留住她的行为本身缠绕共生的、无解的麻烦。
他第一次,对“留住她”这个源自本能的念头,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
风更急了,吹得慕湮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
她抓住的,是一截冰冷的、坚硬的衣袖。
罗睺计都没有动。任由她抓着,那细微的拉力,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牵动着他魔心深处那道不断蔓延的裂痕。
慕湮抓住之后,像是被烫到般又想松开,指尖却因寒冷和用力而有些僵硬,未能立刻放开。
就在这短暂的接触间,罗睺计都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禁锢,更像是一种……稳固。防止她被风吹落悬崖。
然后,他带着她,转身,下山。
一路无话。
回到茅屋,炉火依旧在他踏入的瞬间自动燃起,驱散着从屋外带回的寒气。
慕湮沉默地缩回炕上,将自己重新埋入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安全”之中。方才崖顶那片刻的冲动和直言,耗尽了她的勇气,此刻只剩下后怕和更深的茫然。
罗睺计都没有退回阴影。他站在屋中,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许久未动。
【……握着这囚笼钥匙的,始终只有你。】
她的声音,反复在他识海中回响。
钥匙……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透明的琉璃流光在他掌心浮现,缓缓凝聚,最终化作一枚小巧的、触手冰凉莹润的令牌。令牌形状古朴,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只隐隐流动着一丝与他同源的气息。
他走到炕边。
慕湮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他将那枚冰冷的令牌,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炕沿上。
“这是什么?”慕湮的声音带着警惕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令牌。”他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凭此,你可自行离开。无人……无物会阻你。”
慕湮整个人都僵住了,无神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又缓缓低下头,“看”向手边那枚冰冷的物事。
离开?
他放她走?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自由,像一道过于刺目的光,照得她头晕目眩,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恐慌。
“为……为什么?”她哑声问,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不敢去碰那令牌。
罗睺计都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
因为她说,他是囚笼。
因为他那笨拙的试验,似乎总是带来相反的效果。
因为那名为“孤独”的东西,他似乎无法用任何力量为她驱散。
继续强留,似乎……并无意义。
“你想走。”他陈述道。这是一个他早已清晰感知到、却始终强行忽略的事实。
慕湮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想走吗?
是的。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令人恐惧的非人存在,逃离这温暖的牢笼。
可……离开之后呢?
她一个盲女,无亲无故,身无长物,在这冰冷的世道,该如何生存?阿婆不在了,连这间破旧的茅屋,也不再是她的归处。
天下之大,竟无她立足之地。
离开是死路。留下……亦是缓慢的窒息。
两股巨大的恐惧在她心中疯狂撕扯,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沉默和挣扎,清晰地落入罗睺计都眼中。
他看着她脸上交织的恐惧与绝望,看着她迟迟不敢触碰那枚令牌的手指,魔心深处那裂痕的刺痛感再次浮现。
他似乎……又做错了?
给予自由,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凡人的心思,为何如此复杂难解?
他不再催促,也不再解释,只是转身,重新走回那片阴影里,如同从未拿出过那枚令牌,将选择的艰难和随之而来的所有后果,全然抛给了她。
慕湮对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枯坐了整整一夜。
指尖无数次滑过那莹润冰冷的表面,又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缩回。
天亮时分,她终于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令牌。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脏,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摸索着下炕,收拾了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破旧的衣物和那点可怜的铜钱。
她走到门口,手按在门板上,呼吸急促。
阴影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仿佛已经离去,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的选择。
慕湮一咬牙,猛地拉开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带着无所依凭的恐慌。
她紧紧攥着那枚令牌,像是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凭着记忆和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力量为她拂开障碍。她摔倒了,手掌擦破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她爬起来,继续走。
沿途遇到的村民,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默,看到她,都远远避开,眼神惊疑不定,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不祥之物。
她手中的令牌,隐隐散发着微光,似乎真的在威慑着什么。
她一路“顺利”地走出了村子,走到了当初她摔倒在雪地里的那个路口。
接下来,该去哪里?她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尽管她看不见),只觉得前路茫茫,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
寒冷和饥饿很快袭来。她找到一棵避风的大树,蜷缩在树下,从包袱里拿出硬邦邦的干粮,小口小口地啃着。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冰冷地划过脸颊。
自由的滋味,原来如此冰冷,如此……孤独。
比她在那间有炉火的茅屋里,更加孤独。
至少那里……是温暖的。
至少那里……还有……
她猛地止住思绪,不敢再想下去。
夜幕降临,野外的寒风如同刀子。单薄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她冻得瑟瑟发抖,紧紧抱着自己,依靠着树干,听着周围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恐惧得无以复加。
那枚冰冷的令牌被她捂在胸口,却散发不出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凌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调笑声由远及近。
“嘿!这儿有个小娘子!” “大晚上的,一个人在这儿,等情郎呢?” “模样还挺标致,可惜是个瞎的……”
是几个赶夜路的闲汉,带着酒气,围了上来。污言秽语和下流的打量,如同黏腻的毒蛇,缠绕上慕湮。
慕湮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攥着令牌,尖声道:“别……别过来!我有……我有……”
“有什么?有钱啊?拿出来给爷们儿瞧瞧?”一个闲汉淫笑着伸手就来抓她的包袱。
另一个则直接去摸她的脸。
慕湮惊恐地尖叫,挥舞着手臂胡乱抵挡,那枚令牌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微光瞬间黯淡。
“嘿!还敢反抗?”闲汉被激怒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慕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和侮辱并未降临。
揪住她头发的手猛地松开了,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到极致的、仿佛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的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酒气。
慕湮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止了。
冰冷的、熟悉的气息,如同浓雾般降临,将她周身包裹。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拾起掉落在草丛里的那枚令牌,塞回她僵硬的手中。
然后,那只手抚上她的头顶,极其短暂地、生硬地停留了一瞬,仿佛一个笨拙的安抚。
慕湮猛地睁开眼睛(尽管她看不见),泪水汹涌而出。
她知道了。
他一直都在。
他从未真正离开。
所谓的自由,所谓的选择,从来都不存在。
她依旧在他的囚笼里。只是这囚笼,从一间茅屋,变成了整个天地。
而她可悲地发现,在刚才那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感受到他气息降临的刹那,她心中涌起的,竟然是……安心。
她崩溃地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为这无法挣脱的命运,为这令人绝望的安心,也为自己那一点点彻底湮灭的、对自由的渴望。
罗睺计都站在她面前,脚下是几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尸体。猩红的魔瞳看着她痛哭,看着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令牌,魔心深处那片裂开的冰原,悄然蔓延,无声地塌陷了一角。
他好像……又错了。
而且,错得更加彻底。
他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只是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眼泪无声地浸湿他的衣襟。
他抱着她,一步步,朝着那间亮着温暖炉火的茅屋走去。
背影在荒凉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沉默,格外……孤独。
仿佛不是他囚禁了她。
而是他们二人,一同被囚禁在了这座名为“罗睺计都”的、永恒的孤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