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笨拙的、冰冷的拍抚停驻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罗睺计都僵硬地站在原地,猩红的魔瞳落在重新低下头去的慕湮身上,清晰地感知到她周身紧绷的恐惧之下,那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松动。
以及,一丝与他魔心深处那裂痕产生共鸣的……东西。
孤独。
这个词语,如同最幽暗深渊里浮起的泡沫,无声地炸裂在他空茫的识海。他生于杀戮,长于背叛,立于毁灭之巅,万载光阴,从未觉得需要此物,亦从未认知此物。
此刻,却在这个渺小、脆弱、因失去一具凡俗皮囊而悲恸欲绝的盲女身上,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它。
并且,诡异地,在自己从未起过波澜的魔心深处,触到了同样的冰冷回响。
他缓缓收回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拍抚她单薄背脊时,那细微震颤的触感,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生灵的温热。
麻烦。
依旧是麻烦。
却似乎……与先前清除 village 威胁时那种纯粹的、可被抹平的麻烦不同。
这是一种他无法用魔元碾碎、无法用力量清除的……存在。
他沉默地退回到屋角的阴影里,重新化为一座沉默的雕像,只是那猩红的瞳孔,不再全然空茫,而是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研究”般的专注。
慕湮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方才那一下笨拙的拍抚,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惊起了涟漪,却未能破开厚厚的冰层。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只是那恐惧之下,多了点别的东西。
一种……同病相怜的荒谬感?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那是煞神,是天地不容的存在,她只是他一时兴起囚禁于此的蝼蚁。
日子又恢复了死寂,却又与之前不同。
罗睺计都依旧会带来食物,依旧是精细却冰冷的佳肴。慕湮机械地进食,维持着生命的最低需求。
他开始带来一些别的东西。
有时是一枝带着冰雪气息的、冷硬的梅花,被他随手插在桌上的破瓦罐里。有时是一块光滑沁凉的、或许是河底的卵石,放在她常坐的门槛边。甚至有一次,是一串冻得硬邦邦、甜腻到发齁的冰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他从不解释。只是放下,然后退回阴影,沉默地观察她的反应。
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试验,试图找到某种能打破这死寂僵局的、正确的“答案”。
慕湮对着那枝冷梅枯坐半晌,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花瓣,冰凉僵硬,毫无生机。 她摩挲着那块卵石,光滑,冰冷,像他一样。 那串冰糖葫芦在她手里慢慢融化,粘稠的糖浆沾满了手指,甜得发苦,让她想起再也回不去的、简单却温暖的过往。
这些“礼物”,与他一般,带着一种与非人力量格格不入的笨拙和……令人心悸的偏执。
她依旧害怕,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这种诡异“馈赠”中,生出一种麻木的习惯。
春寒料峭,积雪初融。
慕湮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听着屋檐化雪的滴水声,嗅着空气中冰雪消融后泥土苏醒的潮湿气息。阿婆去世后,这是第一个季节的变换。
悲伤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却不再那般尖锐得令人无法呼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无所适从。
她今后的日子该如何?永远被囚禁在这间茅屋里,与一尊煞神为伴?直到她如同阿婆一样老去、死去?
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她。
阴影里,罗睺计都注视着她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他能感知到那空茫之下,重新泛起的绝望涟漪。
他不懂。季节更迭,万物生发,为何她反而更加低落?
他想起那些记忆碎片里,凡人似乎会在特定时节进行某些无意义的聚集和喧闹。
或许……她需要“离开”?
这个念头一起,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走上前。
慕湮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瞬间紧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下脚步,不再靠近,只是开口,声音平淡:“出去。”
出去?
慕湮茫然地“望”着他。去哪里?他又想做什么?
不等她回应,他已转身向外走去。一种无形的力量笼罩住她,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却又并非强迫,更像是一种……引导?
慕湮迟疑地、抗拒地,却又无法控制地站起身,拄着木棍,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茅屋,融雪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清新。
罗睺计都走在她前方半步,无形的力量为她拂开一切泥泞与障碍。她“听”到脚下的雪水声,感受到阳光落在脸上的微弱暖意,闻到风中带来的、远山森林的气息。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心悬在半空,恐惧与一丝被压抑的、对屋外世界的渴望交织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停了下来。
慕湮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更加清晰的流水潺潺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润的、略带腥气的水汽。
“河。”他言简意赅地解释。
然后,他不再说话。
慕湮茫然地站在河边。带她来河边……做什么?
她感觉到他就在不远处,沉默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待?
等待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流水声潺潺不绝,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响。
慕湮紧绷的神经,在这片空旷与自然的声响中,慢慢松懈下来。她太久没有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茅屋了。她下意识地向前摸索着,蹲下身,将手探入河水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让她激灵了一下,随即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用手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冷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听着水声,听着风声,听着鸟鸣。
暂时忘记了身后的煞神,忘记了屋内的孤寂,忘记了无边的恐惧。
罗睺计都沉默地看着。看着她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触碰河水,看着她被水打湿的侧脸,那上面似乎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些许茫然却生动的气息。
他的试验,似乎……起了效果?
于是,往后的日子,他时常会带她“出去”。
有时是去那片开满野花(他通常会提前让那片野花开得更加茂盛诡异)的山坡,让她坐在阳光下,闻着花香(尽管那花香浓郁得不自然)。 有时是去树林深处,听各种鸟雀的鸣叫(那些鸟雀通常在他到来前会死寂一瞬,然后又在他无声的威胁下被迫叫得格外卖力)。 他甚至带她去了一次附近的集市。
那是一次糟糕的体验。
喧闹的人声,混杂的气味,拥挤的触感……一切都让慕湮惊慌失措。而更让她恐惧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们的靠近,原本喧闹的集市会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安静,所有嘈杂声像被一刀切断,只剩下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落在她和她身边“存在”身上的视线。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拖拽着,走过一片冰冷的、无声的恐惧沼泽。那些她曾经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全都变了味。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抓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冰冷的皮肤里,浑身抖得无法自抑。
罗睺计都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极度不适。周遭那被他无意间散发出的煞气所震慑的凝滞氛围,让他不悦地蹙眉。
麻烦。
他立刻带着她离开了集市,回到那片只有风声和水声的河边。
慕湮蹲在河边,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方才那短暂的集市之行,比任何噩梦都可怕。
罗睺计都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反应,猩红的魔瞳中掠过一丝不解。
凡人不都喜欢这种喧闹的聚集?
为何她反而更加恐惧?
他的试验,似乎并不总是有效。
但他并未放弃。他依旧执着地、笨拙地,试图用他所能想到的、从那些破碎记忆里搜刮来的方式,“填补”她身上那种名为“孤独”的空洞。
尽管更多时候,适得其反。
慕湮在这样的“陪伴”下,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她离不开他,却也永远无法真正“接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她是被他囚禁的鸟雀,而他既是囚笼,又是唯一投喂她的手。他给予的一切“好”,都带着非人的冰冷和令人恐惧的偏执。
这种认知,让她绝望,也让她某种程度上了……麻木的平静。
直到那一日,他带她去了那片最高的山崖。
崖顶风很大,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一股无形的力量稳住了她。
脚下是万丈深渊,耳边是呼啸的天风。她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种旷远的、令人心悸的高度。
罗睺计都站在崖边,俯瞰着下方渺小的村庄、河流、以及更远处模糊的凡尘烟火。这是他惯常的视角,睥睨众生,冰冷无情。
他或许觉得,这开阔的视野,能让她心情好些?
慕湮迎着风,沉默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破碎在风里,带着无尽的苍凉。
“罗睺计都。”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平静地叫出他的全名。
他侧过头,看向她。
“你带我看这些,”她无神的眼睛“望”着虚空,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想告诉我,天地很大,对吗?”
他沉默着,默认。
慕湮却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可我看不见啊。”
“我看不见花,看不见河,看不见集市,也看不见这崖下的天地。”
“我能‘看’到的,只有你。”
“只有你带来的,冰冷的梅花,光滑的石头,甜得发苦的糖葫芦……只有你拂开荆棘的力量,只有你身边……这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和恐惧。”
她缓缓转过身,无神的眼睛“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尽管一片黑暗,却仿佛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你看,这天地再大,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冷的囚笼而已。”
“而握着这囚笼钥匙的,始终只有你。”
山风呼啸着卷过,将她的话语吹散,却又一字不落地、冰冷地砸入罗睺计都的耳中。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凝滞。
猩红的魔瞳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怔忡。
以及,那裂痕深处,一丝猝不及防的、被彻底洞穿的……
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