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嘶哑,直到力竭。

慕湮伏在阿婆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上,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抽噎和浑身脱力般的颤抖。屋外的天光透过窗纸,由明亮转为昏黄,又渐渐被暮色吞噬。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也随着阿婆一同死去了。

屋角的阴影里,罗睺计都静默如亘古的顽石。猩红的魔瞳落在那一动不动的盲女身上,看着她单薄的背脊因细微的抽噎而偶尔起伏,看着她散乱的发丝黏在泪痕斑驳的脸颊上。

他感知到那老妇的魂魄已然彻底离体,汇入凡间界模糊的轮回法则,再无痕迹。那具皮囊,正在快速失去最后一点温度,变得僵硬,散发出腐败前最初的、微弱的气味。

麻烦。

这个词语再次浮现在他冰冷的意识里。

这具尸骸需要处理。依照魔域法则,直接湮灭最为便捷。或者弃之荒野,自有豺狼秃鹫处理。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那个因为一具皮囊而悲伤欲绝的盲女。

他不理解这种悲伤。生死于他,如同星辰起落,寻常至极。值得如此?

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屋内的温度随着夜色降临而迅速降低。慕湮打了个寒颤,从那种麻木的悲恸中微微清醒过来。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摸索着,触碰到阿婆冰冷僵硬的手,她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又强迫自己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阿婆圆睁的、凝固着惊恐的双眼合上。

然后,她摸索到那床厚实的棉被,仔细地、吃力地给阿婆盖好,仿佛老人只是睡着了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炕沿下,抱着膝盖,将脸再次埋进去,无声无息。

黑暗和寒冷彻底笼罩了茅屋。

罗睺计都终于从阴影中走出。他无声地走到灶边,指尖微动,冰冷的柴火无火自燃,重新带来光亮和微弱的暖意。

他又走到慕湮身边,将一件厚实的衣物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

慕湮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缩得更紧。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埋在膝盖里的头顶,沉默了片刻。

“需安葬。”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情绪,却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的冰冷,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

凡俗,似乎看重这个。他检索着那些零碎的、关于此界的认知。

慕湮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许久,她才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望”着虚空,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后山……有片向阳的坡地……阿婆以前说……喜欢那里……”

“嗯。”

他站起身。没有询问如何操办,需要何物。凡人的仪式于他毫无意义。

他只是走到炕边,用那床厚实的棉被将阿婆的尸身仔细包裹好,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其抱起。

“指路。”他对慕湮说。

慕湮怔怔地“望”着他抱起阿婆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最终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拄起那根木棍。

她引着他,走出茅屋,走入寒冷的夜色。

山路崎岖,夜露深重。慕湮走得磕磕绊绊,罗睺计都抱着尸骸,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无形的力量拂开她前方可能绊脚的碎石枯枝。

一路无话。

只有夜枭偶尔的啼叫,和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到了那片慕湮所说的向阳坡地,泥土被冻得坚硬。

罗睺计都将尸骸轻轻放下。然后,甚至未见他有任何动作,面前坚硬的土地便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形成一个规整的、深邃的土坑。

慕湮侧耳听着那诡异的、毫无声响的动静,脸色在月光下愈发苍白。

他抱起被棉被包裹的尸骸,将其放入坑中。

“等……等一下!”慕湮忽然开口,声音急促。她摸索着上前,跪倒在土坑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是阿婆用了大半辈子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簪放在棉被包裹旁。

然后,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罗睺计都沉默地看着。待她做完这一切,他抬手。

泥土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回填,将土坑掩埋,垒成一个小小的土包,平整,沉默,与周围的地面毫无二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没有纸钱。只有一轮冷月,照着这座突兀又孤寂的新坟,和一个盲眼的孤女,以及她身后那个非人的煞神。

慕湮跪在坟前,久久不动。

罗睺计都站在她身后,亦沉默地伫立着。夜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却如同脚下生根的山岩。

他不太明白此刻该做什么。依照他的方式,事情已了。但感知着前方那盲女身上散发出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浓重悲伤,他那颗冰冷的魔心深处,那道裂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麻烦。

他再次想到。

终于,慕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坐让她双腿麻木冰冷,几乎站立不稳。

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冰冷,坚硬,却稳如磐石。

慕湮没有挣脱,也没有道谢,只是借着他的力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那片山坡,朝着那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和一尊煞神的茅屋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寒冷。

接下来的日子,茅屋彻底陷入了死寂。

慕湮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炕上,或是靠着门框,望着(尽管她看不见)门外那片空茫的雪地,一动不动。

罗睺计都依旧会带来食物和清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有时会吃一点,有时整天不动。

他不再试图与她说话,也不再轻易靠近。只是守在那片阴影里,如同真正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琉璃塑像。

他在观察。在学习。

学习这种名为“悲伤”的、毫无益处却似乎对凡人影响至深的情绪。

他甚至开始检索那些被他强行灌注、来自诸多凡人破碎记忆里的相关碎片。那些哭泣,那些缅怀,那些无用的仪式……

但他依旧无法理解。

直到某一日深夜,慕湮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她做了噩梦。梦见阿婆死前惊恐的眼睛,梦见自己孤身一人走在无尽的雪原上,梦见身后那双沉默的、猩红的瞳孔。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发出细碎的、无助的呜咽。

阴影里,罗睺计都悄然睁开眼。

他看着她因噩梦而颤抖的肩膀,听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悲声。

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起身,走到炕边。

慕湮察觉到他的靠近,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瞬间绷紧,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他却并未做什么。只是伸出手,生疏地、极其僵硬地,模仿着那些记忆碎片里某个模糊的画面,拍了拍她紧绷的背脊。

动作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冰冷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落在她的蝴蝶骨上。

慕湮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恐惧都暂时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得褪去。

他……在做什么?

那冰冷的、毫无章法的拍抚持续了几下,便停住了。他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是维持着那个动作,僵硬地站在那里。

慕湮紧绷的身体,却在那笨拙的、冰冷的触碰下,奇异地松弛了一丝。那并非安慰,更像是一种……笨拙的确认。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的情绪?

过了许久,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他也沉默着。

但她似乎能感觉到,那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恐怖煞气,此刻收敛到了极致,甚至流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滞涩。

他不懂。

不懂她的悲伤,不懂她的恐惧,不懂为何他做了所有“正确”的事,却依旧换不来她昔日哪怕一丝一毫的软糯依赖。

慕湮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望着那或许存在于其中的、非人的轮廓,心中那冰封的恐惧之下,竟悄然渗出一丝同样荒谬的……了悟。

原来……他也有不懂的事。

原来这毁天灭地、视众生如蝼蚁的煞神,也会因凡人的一滴眼泪、一声呜咽,而感到……困惑。

她慢慢地、慢慢地,重新低下头,将脸颊埋回膝盖里。

细碎的呜咽声没有再响起。

但那紧绷到极致的、随时可能断裂的恐惧之弦,却悄然松动了一丝。

屋外,北风呼啸。

屋内,一尊煞神笨拙地伸着手,试图理解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而那个悲伤的盲女,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之后,于一片冰冷的黑暗中,第一次隐约触摸到了身后那恐怖存在身上,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她相似的。

孤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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