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声叹息,极轻,极淡,裹挟着万年不化的冰原寒气,却又在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无可挽回地迸裂了一道细纹。
然后,一切感知到的恐怖景象——那粘稠的黑暗、那令人窒息的煞气、那庞大的毁灭轮廓——如同潮水般退去。温暖的炉火气息重新包裹了她,身下是干燥平整的地面,而非冰冷的雪泥。
慕湮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沉,最终被额间一点细微的、清凉的触感拉回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依旧是永恒的黑暗。但身体不再冰冷,反而暖洋洋的,仿佛泡在温水中,连往日里深入骨髓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她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阿婆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身侧。
之前的一切……摔倒在雪地、那恐怖的感知、那声叹息……难道是一场噩梦?
她惊疑不定地坐起身,摸索着四周。
“醒了。”
冰冷平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依旧是那个她熟悉的、属于“琉璃”的声线。
慕湮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被子,缩向炕角。
他没有靠近,只是陈述:“粥在桌上。”
慕湮“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狂跳。那不是梦。那声叹息是真的。那恐怖的感知……也是真的。
可他此刻的声音,却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样子。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屋内蔓延。
慕湮紧绷着身体,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或者说……摊牌?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解释,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再流露出任何一丝方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气息。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个角落,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恐怖更让人心慌。
最终,是生理的需求打破了僵局。腹中的饥饿感和喉咙的干渴提醒着她,她需要那碗粥。
她极其缓慢地、戒备地摸索下炕,挪到桌边。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她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又迟疑地再次伸出。
他就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慕湮最终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粥温热适口,肉香浓郁,是她从未尝过的精细味道。可此刻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每一口都咽得艰难。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自那日后,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了茅屋。
罗睺计都依旧在那里。他依旧会带来食物和用品,依旧会在她靠近时收敛所有气息,甚至在她因为习惯性地想去擦拭他“琉璃”躯壳上不存在的灰尘而猛然惊觉缩手时,他也只是沉默。
但他不再允许她触碰。
任何无意的靠近,都会被他提前察觉并极其轻微地避开。
那种避开,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谨慎的、冰冷的隔离。
慕湮也不再试图触碰。恐惧在她心底扎了根,那日感知到的恐怖景象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她身边存在的究竟是什么。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絮叨村里的琐事,不再分享采药的艰辛或微末的喜悦。她只是机械地照顾着阿婆,吃饭,睡觉,像一抹安静的、惊惶的影子。
她依旧“听”话。他让她吃,她便吃。他让她睡,她便努力去睡。只是那碗粥再也暖不了她的身,那温暖的被窝再也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被困在了这里。被一种温柔的、冰冷的、绝对的力量囚禁着。
罗睺计都清晰地感知着她的恐惧和疏离。
他不明白。
他收敛了爪牙,给予了庇护,清除了所有障碍,为何换来的却是她更深的畏惧和沉默?
那声“东西”,和之后她彻底崩溃的惊厥,像两根无形的冰刺,扎在他原本毫无波澜的魔心之上,带来持续而陌生的钝痛。
他试图理解。
凡人的恐惧,源于未知,源于无力。
或许……她需要“知道”?
于是,某一日,当慕湮摸索着在屋后晾晒草药时,他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
慕湮猛地察觉到那股冰冷的靠近,吓得手里的草药撒了一地,身体僵直,不敢动弹。
他没有理会那些草药,只是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名,罗睺计都。”
慕湮呼吸一滞。罗睺计都?这个名字……听起来便带着不祥的煞气。
“非琉璃。”他继续道,打破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乃魔尊心骨与万年琉璃所铸,煞神。”
每一个字,都像冰锤,砸在慕湮的心上。魔尊?煞神?这些只存在于恐怖传说中的词语……
“天庭诛我,魔尊亦容我不得。”他陈述着自己的来历,毫无情绪,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坠于此地,为你所救。”
慕湮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救下的……是一个被天地不容的……煞神?
“此前之人,觊觎、惊扰于你,皆已清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平淡的那个,“……无人再会伤你。”
他说完了。他认为这已是解释。她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他的力量,知道了他的“善意”。
他等待着。
等待着她的回应。或许是依旧的恐惧,或许是……别的什么?他不知期待什么。
慕湮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过了许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为、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一无所有的盲女?撞破了这滔天的秘密,承受着这无法承受的“庇护”?
罗睺计都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
因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他破碎濒死、戾气最盛之时,毫无防备地靠近他,触碰他,说他“漂亮”,觉得他“需要呵护”的生灵。
因为那双看不见他狰狞面目的眼睛,却莫名地……照见了他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触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孤寂。
但这些纷乱芜杂的念头,无法用他贫瘠的语言表达。
最终,他只是看着她苍白惊惶的小脸,重复了最初那句她未能理解的话:
“你说,摔碎了……可惜。”
慕湮怔住了。就因为……她当时那句愚蠢的、发自本能的惋惜?
就因为这?
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恐惧,让她几乎想笑,却又想痛哭。
就因为她一句话,他便留了下来,替她清除一切,将她囚禁在这温暖的牢笼里?
她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
罗睺计都看着她这副模样,那魔心之上的钝痛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解释,似乎并无用处。
他不再言语,身影悄然消失,留下慕湮独自一人,站在撒落的草药中间,面对着这令人绝望的真相。
日子依旧在那种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慕湮学会了在恐惧中麻木地生活。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任何可能引起他注意的举动。
罗睺计都也不再试图沟通。他只是沉默地维持着这片小天地的“完好”与“安宁”。
直到那一日,阿婆的情况急转直下。
老人本就油尽灯枯,全凭罗睺计都一股霸道魔元强行吊命,如今那点生机终于彻底耗尽,开始迅速衰败。她陷入持续的高热和谵妄,枯瘦的身体不时抽搐,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早已逝去的亲人的名字,又或是惊恐地呓语,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慕湮慌了神。她试图给阿婆喂水,擦拭身体,却全然无用。老人身上的死气越来越浓。
“琉璃……罗睺……计都……”她第一次主动地、带着哭腔呼喊他的名字,声音里是全然的无助和绝望,“求求你……救救阿婆……她好像……好像要……”
罗睺计都的身影出现在炕边。他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老妇,猩红的魔瞳没有任何波澜。
“生机已绝。”他平静地陈述,“强留无益。”
对他而言,这具凡人的皮囊早已该消亡,延续至今已是逆天而行,如今不过是回归正轨。
“不……不行!”慕湮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不肯放手,“求求你……你再……再像上次那样……救救她……你一定有办法的!”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办法,但她记得上次阿婆濒死时,是他将人救了回来。
罗睺计都的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得厉害。
他沉默着。
再次强行灌注魔元?但这具身体早已无法承受,只会加速崩溃,甚至可能魂魄受损,连轮回都入不得。
而逆天改命,牵扯因果造化,即便对他而言,也并非毫无代价,尤其在他旧伤未愈、强行动用力量清除 village 隐患之后。
为一个注定要死的凡人?
不值得。
他的沉默,让慕湮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她从他毫无波动的气息里,读懂了那份冰冷的拒绝。
“你……你能救她的,对不对?”她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你那么……厉害……”
罗睺计都看着她泪眼朦胧、充满哀求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此刻因为绝望而显得格外空洞。
他忽然想起了她蜷缩在灶边冷得发抖的模样,想起了她捧着铜钱时发亮的笑容,想起了她小心翼翼为他“敷药”时柔软的指尖。
一种极其陌生的、滞涩的情绪,再次拥堵在他的魔元核心。
麻烦。
真是麻烦。
他抬手,指尖凝聚起幽暗的、比之前更加精纯霸道的本命魔元,缓缓点向阿婆的眉心。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吊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触及生命本源的强行逆转。
慕湮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
然而,就在那魔元即将触及阿婆皮肤的瞬间——
炕上的老妇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不属于她的惊恐,直勾勾地“望”着罗睺计都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掐断气流般的嘶响!
她看不见罗睺计都的真身,却在本能地、恐惧着那股试图侵入她残躯的、冰冷恐怖的异类力量!
“不……不……魔鬼……走开……”破碎的词语从她齿缝间挤出。
慕湮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阿婆……阿婆在害怕他?在抗拒他?
罗睺计都的手指,停在了半空。猩红的魔瞳,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愕然,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戾气。
魔鬼?
这蝼蚁般的凡人,竟敢抗拒他?斥他为魔?
就在他魔性即将被引动的刹那——
“够了!”
慕湮猛地扑到阿婆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老人和罗睺计都之间。她脸上泪水纵横,声音却带着一种崩溃到极致的嘶哑和绝望:
“够了……罗睺计都……停下吧……”
“让她……让阿婆……走吧……”
她终于看清了(尽管她看不见)。这强留的生机,对这老人而言,并非恩赐,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和恐惧。
她不能……不能再为了自己那点不舍,让阿婆连死都不得安宁,甚至魂魄受损。
罗睺计都周身隐隐浮动的煞气微微一滞。他看着挡在面前的、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盲女,看着她脸上决堤的泪水,和那深可见骨的绝望。
她让他……停下?
为了这个排斥他、恐惧他、称他为魔的凡人?
一种比被天庭围剿、被魔尊背弃更尖锐的、冰冷的孤寂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万年冰封的心防。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指尖凝聚的、足以逆改生死的霸道魔元,无声无息地消散于空中。
他后退一步。
再一步。
彻底隐入了屋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炕上,阿婆最后惊恐地抽搐了几下,喉间那口强撑着的气终于彻底散去,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凝固了,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屋顶,却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慕湮伏在阿婆尚且温热的身体上,终于失声痛哭。
哭声悲恸,绝望,充满了无能为力的哀伤。
阴影里,罗睺计都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盲女为了一具终将腐朽的皮囊痛哭。 看着那老妇临死前对他露出的极致恐惧。 看着这间他试图“维护”的茅屋里,充斥着的悲伤与死亡。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清除威胁,给予温饱,甚至试图逆转生死。
为何……换来的依旧是恐惧、排斥和眼泪?
那冰冷的、名为“罗睺计都”的煞神之心深处,那一道因一句“可惜”而裂开的细缝,在这场凡人的生死与眼泪中,悄然蔓延。
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