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荡荡的角落,只有阴影堆积,冰冷,死寂。方才那一声颤抖的呼唤,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潭,连一丝回音都未曾激起。
慕湮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骨节突出,细微地颤抖着。屋外的哭嚎、惊呼、混乱的窃窃私语,隔着薄薄的门板,更加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张家的天谴,刘大夫的疯癫,李二狗瘟死的牛,赵寡妇枯竭的井……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非人的、精准而残酷的诡异。
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昨夜消失之后。
发生在那群恶人闯入她家又“消失”之后。
发生在她被强制陷入那场深沉得不同寻常的睡眠之后。
寒意不是从门外袭来,而是从她心底最深处,无法控制地弥散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凝滞、心脏在冰壳下疯狂冲撞却又无力挣脱的闷响。
他不是山精,不是野怪。
那是什么?
那无声无息让几个大活人彻底消失的力量是什么? 那一夜之间颠覆多家命运的手段是什么? 那能让她伤痛立愈、能让破屋恢复如初的神通又是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双腿一软,沿着门框滑坐在地,冰冷的土地透过单薄的衣裙,刺痛皮肤。
她抱紧自己,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试图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窥视和那双……她看不见,却此刻觉得无比清晰的血色瞳孔。
她想起了初遇时,他浑身碎裂的惨状。她当时只觉得惋惜,一件漂亮的琉璃被摔碎了。现在想来,那该是何等可怕的力量才能造成的创伤?天雷?天兵?
她想起了他偶尔无意识溢出的、让她本能战栗的气息。 想起了他喂给她和阿婆的、那效果诡异却强劲的“粥”和“药”。 想起了他问及她眼睛时,那冰冷下的暗流汹涌。
他不是需要呵护的琉璃。
他是……她是捡回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恐怖存在。
而她还曾不知死活地触碰他,对他絮叨,甚至……依赖他。
“啊……”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充满了后知后觉的巨大惊恐。
炕上的阿婆似乎被屋外的动静或是她的呜咽声惊扰,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艰难地转动着头颅。
慕湮猛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惶急地“望”向炕的方向。阿婆!阿婆还在这里!和那个……东西……共处一室!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炕边,颤抖的手摸索到阿婆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阿婆……阿婆……”她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得走……离开这儿……”
离开这里,离开这间被他掌控的屋子,离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诡异恐怖的村子!
阿婆昏昏沉沉,无法回应,只是反握住她的手,力度微弱。
慕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必须立刻走!在他回来之前!
她摸索着,将家里仅剩的那点米粮和铜钱——那些被他带来的、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东西——胡乱包进一个包袱里。又给阿婆裹上那件厚实的新棉袄,自己则胡乱套上那件破旧的夹袄。
扶起虚弱的阿婆,她几乎是半背半拖地,踉跄着冲出茅屋。
屋外阳光刺眼,却毫无暖意。村里的混乱似乎升级了,哭喊声、咒骂声、惊恐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无人留意这对几乎被遗忘在村尾的孤寡祖孙。
慕湮背着阿婆,凭着记忆和对道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挪动。雪地路滑,她目不能视,又背负着一个人,走得极其艰难,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恐惧是她唯一的动力。离那间屋子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逃离。
然而,她看不见的是,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村口、小路、甚至看似无人的田野……凡是她可能经过的地方,那些原本可能会对她造成阻碍的石块、坑洼、甚至是心怀叵测偶尔路过的村民,都会在她抵达之前,被一股无形之力悄无声息地抹平或“修正”。
她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绝对安全的通道,只为她一人敞开。
这异常的“顺利”,反而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慕湮心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她喘着粗气,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太安静了。除了远处村里的喧嚣,她周遭的一切,安静得可怕。连风声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她猛地意识到,她可能……根本逃不掉。
那个存在,或许正无声地跟在她们身后,如同猫捉老鼠般,看着她徒劳地挣扎。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而下。
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背着阿婆一起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包袱散开,那点可怜的米粒洒了一地,铜钱滚落雪中。
“阿婆!阿婆!”她惊慌失措地摸索着去扶阿婆,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摔到了哪里。
慕湮跪在雪地里,徒劳地试图将阿婆扶起,却因脱力和恐惧而一次次失败。冰冷的雪濡湿了她的衣裙,寒意彻骨。
就在这时——
一双冰冷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轻易地将地上的阿婆抱起。
慕湮整个人如同被冰针刺中,猛地僵住,血液瞬间倒流。
那熟悉的、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气息,如同最坚固的囚笼,将她牢牢罩住。
他回来了。
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抱着阿婆,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让她生出一丝虚脱般的麻木。她不再挣扎,任由那双手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拍落她身上的积雪,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可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抖得厉害。
“……冷。”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回去。”
慕湮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一个字。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被他半扶半抱着,一步步朝着那间她拼死想要逃离的茅屋走去。
回去的路,依旧“顺利”得令人绝望。
重回茅屋,炉火依旧温暖,甚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香气浓郁的肉粥。仿佛她们刚才那场狼狈的逃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将阿婆小心地放回炕上,检查了一下,似乎并无大碍。
然后,他转向依旧僵立在门口、浑身冰冷的慕湮。
他走近她。
慕湮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
他停在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发梢的雪沫。
慕湮猛地偏头躲开,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他的手顿在半空。
屋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他缓缓收回手。猩红的魔瞳凝视着她写满恐惧和抗拒的小脸,那上面再无往日半分依赖与软糯。
他似乎……不明白。
他清除了所有威胁,给予了温饱安宁,为何她反而更怕他?
甚至想要逃离?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滞涩感,堵在他的魔元核心。比受伤更难受。
“怕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日更低哑了几分。
慕湮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不敢回应。
他的目光落在她咬出血痕的唇瓣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为什么?”他问。是真的疑惑。他做了他认为对她最好的事,扫清了一切障碍。
慕湮被他这平静的、仿佛理所当然的疑问逼得几乎崩溃。为什么?他居然问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猛地冲垮了堤坝。
“那些人……张家……刘大夫……是不是你……”她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终于问出了那个让她肝胆俱裂的问题,“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后两个字,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东西。
罗睺计都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猩红的魔瞳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两个字,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冰缝。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抬手,摘下了始终笼罩在他周身的、那一层用于隔绝和伪装的、最浅薄的幻术。
慕湮虽然看不见,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炉火的温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亘古不变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空气中弥漫开极淡的、却足以令万物战栗的血腥与煞气。眼前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变得粘稠、沉重,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看”不到他的真容,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她想象中那尊或许精致易碎的琉璃,而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庞大的、漆黑的、由纯粹杀戮、毁灭与冰冷煞气凝聚而成的……恐怖轮廓。
那是什么?
魔神?修罗?灭世的灾厄?
她无法理解,无法认知,只知道那是绝对的、令人魂飞魄散的“非人”!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
慕湮眼前一黑,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身体软软地沿着门板滑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她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瞬,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万里冰原之下的、碎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