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朔风卷着雪沫,敲打着新糊的窗纸,却再无一缕寒意能侵入这间被无形力量笼罩的茅屋。屋内暖意融融,灶膛里跳动着真实的火焰,而非魔元幻化的假象——是罗睺计都用那些“冰晶”身上搜出的火折子点燃的真正的柴火。
慕湮蜷在灶边,小口啜饮着刚熬好的热粥。额角被触碰过的地方再无半点痛楚,连往日里针扎似的冻疮也消失无踪。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柴火噼啪和阿婆平稳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她心慌。
那些恶人……真的就这样走了?她摸索着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碗沿。张富户那般嚣张贪婪,怎会轻易罢休?还有屋里……她明明听到米缸被推倒,布匹被撕裂,可现在摸索过去,一切完好,甚至……连墙角那处总是漏风的破洞都被堵上了。
这不对劲。
她不是毫无所觉的傻子。只是以往,她宁愿相信是自己错觉,是“琉璃”有某些山精野怪的小神通,能驱赶野兽,能找到罕见的草药。她将他视为一件特殊的、需要呵护的宝物,用自己全部的善意和懵懂去覆盖那些隐隐的不安。
可今日,那突如其来的死寂,那彻底消失的恶人,那瞬间恢复如初甚至更好的屋子……还有此刻萦绕在鼻尖、若有似无的……冰冷空旷的味道,像雪后无人踏足的荒野,干净得令人窒息。
这绝非凡俗之力。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身体细细地发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心脏。
角落里,罗睺计都静默如山。猩红的魔瞳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背脊上,清晰地感知到她平静表象下翻涌的惊惧与疑虑。
她在怕。
怕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那颗缓慢搏动的魔心,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比天罡金光灼体更陌生,更难以忍受。
他收敛了所有外溢的气息,甚至试图让周身冰冷的温度回升些许,模仿着凡人的体温。但无济于事。她虽目盲,灵觉却因失明而异常敏锐,早已捕捉到了那非人的本质。
夜幕彻底降临。
慕湮安置好阿婆,自己却毫无睡意,抱着膝盖坐在灶膛边,听着火焰的哔剥声,一动不动。
罗睺计都起身。
轻微的响动却让慕湮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无神的眼睛惶然地“望”向他发出声音的方向。
他脚步顿住。
良久,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去睡。”
慕湮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声音发紧:“我……我不困。”
她不敢睡。仿佛一闭上眼,那些消失的恶人就会重新出现,或者……身边这尊温柔的“琉璃”会露出她无法想象的狰狞面目。
罗睺计都看着她写满抗拒和恐惧的小脸,沉默了片刻。
忽然,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碰到她的眼皮。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慕湮只觉得眼皮沉重如山,意识迅速模糊,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他伸手接住她轻盈的身躯,将她抱到那张简陋却已被他用魔力烘得温暖干燥的土炕上,放在阿婆身边,拉过厚实的棉被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炕边,看着她在强制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猩红的魔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惊扰她的,不止是白日的蝼蚁。
还有这无处不在的、肮脏的凡俗之气,这令人作呕的贫瘠与恶意。
守,是守不住的。
唯有清除。
彻底地。
他的身影如同墨汁滴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茅屋内。
村中首富张宅,高墙大院,灯火通明。虽是深夜,内里却隐隐传来丝竹宴饮之声。张富户“离奇”失踪半日,其家眷似乎并未太过担忧,只当他又去何处鬼混。
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立于高耸的院墙之上,衣袂在夜风中微动,冰冷的目光俯瞰着这片凡人的奢华。
罗睺计都并指如刀,在空中虚划。一道无形却凌厉至极的魔煞之气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沿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切入张宅的根基气运之中。
抽薪止沸。
并非杀戮,而是更彻底的“清除”。
宅院内,正举杯畅饮的张家长子突然心口剧痛,惨叫一声,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医师诊断为马上风,暴毙。
库房内,堆积如山的金银绸缎、粮米油肉,如同被无形的蛀虫啃噬,迅速腐朽、霉烂、化为飞灰。
田契、地契、账本,无火自燃,眨眼成灰。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偌大的张宅,根基尽毁,气运断绝。所有的财富、依仗、未来的希望,被从根源上彻底抹去,只留下一群骤然陷入巨大惊恐和未来无尽贫苦中的凡人。
罗睺计都冷漠地看着下方骤起的哭嚎与混乱,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下一处,是镇上那家医馆。
那个曾被慕湮寄予厚望、却因诊金高昂而将她拒之门外的“刘大夫”。
罗睺计都的身影出现在医馆后院。馆内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欺世盗名的虚浮之气。
他指尖弹出一缕微不可见的魔元,没入医馆正堂悬挂的“妙手回春”匾额之中。
魔元如病毒般迅速侵蚀、修改着与此地相关的所有“认知”。从明日起,所有人——包括刘大夫自己——都会认为他医术平庸,屡出差错,早已名声扫地,无人问津。他开出的药方会逐渐失效,他的名声会彻底臭烂,最终潦倒街头。
这是比杀了他更残忍的惩罚。剥夺他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虚名。
做完这一切,罗睺计都并未停留。他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瞬移,出现在更远的地方。
那些曾对慕湮和阿婆流露过恶意、克扣过药钱、扔过馊饭、嘲讽过她们是累赘的村民、货郎、乃至庙里的和尚……
他并未取其性命。那太便宜,也太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他只是精准地、冷酷地“修正”了他们的命运线。
贪婪者,终将一贫如洗。 恶语者,必将众叛亲离。 欺侮者,注定灾病缠身。
他以煞神之力,行“天罚”之事。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却比任何血腥屠杀都更为彻底和绝望。
最后,他立于云层之上,俯瞰着下方沉睡的、渺小的村庄。魔念如同无形的大网,笼罩四野,感知着所有可能与慕湮产生交集的、潜在的恶意与威胁。
凡有苗头者,命运皆被悄然拨转,滑向晦暗的深渊。
他要这方天地,再无一物能惊扰她,再无一事能令她蹙眉。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将破晓。
他回到那间茅屋,周身冰寒的煞气在踏入门口的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外出沾染了晨露归来。
慕湮还在沉睡,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阿婆呼吸平稳,被他强行锁住的生机依旧维系着。
灶膛里的火将熄未熄,散发着最后的暖意。
他走到炕边,低头看着慕湮沉睡的侧脸。晨光微熹,透过窗纸,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那温软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似乎……比掌控三界生杀,更能触动他冰冷的魔心。
慕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竟睡得异常深沉安稳,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惧一扫而空。
她慌忙摸索身旁的阿婆,老人依旧睡着,呼吸却似乎比往日更有力了些。她心下稍安,摸索着下炕。
屋里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暖和。她走到门口,推开柴门。
阳光刺眼,雪后初霁,空气清冷。
然而,村子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往日的鸡鸣狗吠似乎少了,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哭嚎和惊呼声,混乱而压抑。
慕湮侧耳倾听,心慢慢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隔壁的王婶跌跌撞撞地跑过她家门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完了!完了!张家完了!大公子昨晚没了!库房也着火了,烧得精光!说是……说是遭了天谴了!”
另一个路过的村民声音发颤:“何止张家!镇上的刘大夫疯了!非说自己根本不会看病,砸了自己的招牌跑了!” “李二狗家的牛昨晚全瘟死了!” “赵寡妇家门前的井一夜之间枯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小小的村子里蔓延。人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敬畏和恐惧,仿佛有什么无形而可怕的东西笼罩了这里,精准地惩罚着那些为富不仁、品行不端者。
慕湮站在门口,听着那些纷乱的、充满恐惧的议论,浑身冰冷。
她想起了昨日闯入她家的张富户和家丁,他们的消失。 她想起了屋里诡异的恢复如初。 她想起了“琉璃”那非同寻常的力量。 她想起了昨夜那强制而来的、深沉的睡眠。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那些人的厄运……张家的惨剧……村里的恐慌……
是不是……都与他有关?
她扶着门框,手指用力得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琉璃?”她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屋内,声音发颤地呼唤。
没有回应。
角落里,那尊“琉璃”仿佛从未存在过。
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