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子便这般流水样过着。深渊四季悄然轮转,秋去冬来,崖顶落了第一场雪。
慕湮来得不如往日勤了。冬日落雪,山路难行,阿婆又染了风寒,她需在家中照料。每次来,她总是来去匆匆,带的食物和草药也越发简陋,有时只是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有时甚至空手而来,只是陪他坐上一小会儿,说几句话便要走。
她瘦了许多,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伶仃,脸色也少了红润,眼底带着疲惫的青灰。那身粗布棉袄显得空荡荡的,袖口磨得发亮。
罗睺计都沉默地看着。他魔躯已恢复了三四成,虽离全盛时期相差甚远,但已非昔日只能瘫卧残喘的模样。周身裂痕大多愈合,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如同破碎后重新拼接的瓷器。内里魔元运转虽仍有滞涩,却已能缓慢吸纳天地间的浊气煞意以为己用。
他甚至能短暂地离开深渊底部,去往更高处的崖壁,俯瞰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凡间山野。
可他依旧每日回到这深渊之底,等待那串踉跄的、熟悉的脚步声。
这日,雪下得极大。慕湮足足有五日未曾来了。
罗睺计都立于深渊入口处的雪地里,纷扬的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却无法在他冰冷的琉璃躯壳上停留片刻,便悄然滑落。他猩红的瞳孔望着村庄的方向,一片白茫茫之中,那一点微弱的、与他魔元隐隐有一丝联系的暖意,变得极其黯淡,几乎感知不到。
一种焦躁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比天罡金光灼体更甚。
他终于不再等待。
身影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虚影,掠出深渊,踏雪无痕,朝着那个小村庄疾驰而去。
村尾最破旧的那间茅屋,低矮歪斜,几乎被积雪压垮。窗户用破布堵着,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也挡不住凛冽的寒风。
罗睺计都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
无需推门,他已感知到屋内情形——油尽灯枯的衰败气息,混合着疾病与死亡的味道。那个总是絮絮叨叨的瞎眼阿婆,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气息已近乎断绝。
而慕湮……
她蜷缩在灶膛边冰冷的柴草堆里,身上只盖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冻得脸色发青,唇瓣干裂,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空了的、结了冰碴的药罐。灶膛里没有一丝火星。
她似乎将最后一点暖和都留给了那个药罐,指望它能救回阿婆的命。
罗睺计都站在门口,冰冷的魔瞳扫过这间家徒四壁、充斥着绝望与死亡的茅屋。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家”?
这就是她口中那个“厉害”的刘大夫都治不好的“风寒”?
愚蠢。渺小。不堪一击。
他迈步走入屋内,带进的寒风让蜷缩的慕湮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他走到灶边,低头看着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她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蹙着,像是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楚。
他伸出手指,指尖缭绕起一丝极细微的、精纯的魔元,并非杀戮毁灭之力,而是最本源的、阴寒却蕴含着生机的浊煞之气,轻轻点在她眉心。
慕湮身体一颤,像是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悠悠转醒。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气息,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几不可闻的声音:
“琉璃……是你吗……阿婆她……冷……”
罗睺计都收回手指,转身走向那冰冷的土炕。
炕上的老妇已然气若游丝。
他面无表情,抬手,掌心对准那老妇。更加精纯的魔元缓缓渡入,强行吊住那最后一缕即将散去的生机。这不是救治,更像是蛮横的禁锢,将魂魄强行锁在这具油尽灯枯的皮囊之内。
老妇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气声,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其不正常的潮红。
做完这一切,罗睺计都走到灶台边。他甚至不需要生火,只是将手按在那冰冷的铁锅上,锅内残留的雪水瞬间沸腾、蒸发,下一刻,锅底便凝出了一层薄薄的、却蕴含着微弱魔元精华的米粥——是他方才来时,顺手从村中富户粮仓里取来的。
他盛了一碗,走到慕湮身边,将她扶起,把碗递到她唇边。
“喝。”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慕湮被那突如其来的温热和食物香气弄得怔忡,下意识地张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驱散了部分寒意。她饿极了,小口却急促地吞咽着。
一碗粥下肚,她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阿婆……”她缓过气,立刻挣扎着想要去摸炕上的人。
罗睺计都按住她:“死不了。”
他的声音冰冷平淡,陈述着一个事实。
慕湮却因他这句话,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倚靠着他冰冷的手臂,眼泪无声地滑落:“谢谢……谢谢你,琉璃……”
她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他来了,阿婆好像好点了,她有了吃的。这就够了。
罗睺计都看着她依赖地靠着自己落泪,感受着那微弱的、温热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袖,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胀满的情绪充斥着他冰冷的胸腔。
他抬起另一只手,生疏地、僵硬地,拍了拍她单薄颤抖的背脊。
窗外风雪呼啸。
屋内,一尊煞神笨拙地拥着他唯一的救赎,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凡尘蝼蚁般的微末温暖。
仿佛只要她还需要,他便能替她,将这注定油尽灯枯的命,也从阎王爷手里,暂时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