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怀抱里的温度,冰冷坚硬,却又有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固。慕湮脸上的泪痕未干,身体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惧和此刻巨大的茫然。她看不见,只能依靠其他感官——他胸腔里那沉重陌生、却又真实存在的搏动,透过单薄的衣衫,一声声敲在她的耳膜上;他周身那股迫人的、令她本能战栗的气息似乎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她无法理解的紧绷。
他说,别看。
于是她便应了,好。
不问缘由,不管因果。只因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他的意愿,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恳求。
她安静地待在他怀里,最初僵硬的肢体慢慢放松下来,小心地将脸颊更贴合地靠在他胸前。那里没有寻常人的温热,只有琉璃玉石般的沁凉,但此刻,这冰凉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罗睺计都拥着她,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淡的草药香和山野气息。怀中这具温软的身躯如此脆弱,他稍一用力便能碾碎,可此刻,他却觉得拥着比三界还重的份量。万载杀戮积攒的暴戾魔性在这份量下躁动不安,又被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死死压住。
他从未与人这般贴近。创造他的魔尊只将他视为兵器,天庭仙神视他为孽障,三界众生惧他如虎狼。触碰之于他,唯有杀戮与毁灭。
而此刻的触碰,却让他冰封的魔魂都在颤栗。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
慕湮感觉到怀抱的撤离,心里莫名空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摸索,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腕,又飞快地缩回,像是被那低温烫到。
“馍馍……”她小声提醒,指了指地上的方向,“要凉了。”
罗睺计都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他弯腰拾起,入手还有一丝微弱的余温。打开,里面是两个粗糙却蒸得宣软的麦馍。
他沉默地看着。
慕湮有些忐忑地绞着手指:“我……我阿婆教的,说受伤了要吃热乎的才好得快……虽然你不吃东西,但……但摸着是热的,会不会舒服一点?”
她总是这样,用她所能理解的、最笨拙又最真诚的方式对他好。
罗睺计都拿起一个馍馍,递到她嘴边。
慕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嘴,小小咬了一口。然后才反应过来,脸一下子红了:“是、是给你的……”
“吃。”他只有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之前的冷硬。
慕湮乖乖地小口吃起来。他就拿着那个馍馍,静静地看着她吃。阳光透过深渊上方的缝隙,落在他布满裂痕的琉璃躯壳上,折射出细碎却黯淡的光晕。
自那日后,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被打破了。
慕湮依旧每日前来,罗睺计都不再总是沉默地躺着。有时,他会在她絮絮叨叨说着村里琐事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有时,他会在她摸索着寻找掉落药篓时,用一丝微不可察的魔气将那药篓推到她手边。
他甚至开始允许她触碰他正在缓慢愈合的魔躯。慕湮的指尖依旧柔软,带着草药的清苦和阳光的暖意,小心翼翼地拂过他那些狰狞的伤口和裂痕,嘴里嘀咕着“这里好像长好了一点”、“这里还是有点碎,要再敷些药才好”。
她依旧坚信她的草药起了神效。
罗睺计都从不解释。他只是在她靠近时,下意识地收敛周身所有可能伤到她的煞气与魔威,将那些足以令仙魔惊惧的力量压缩到极致,如同敛起利爪的凶兽,小心翼翼地,护着掌心一朵全然不设防的花。
一日,慕湮来时忧心忡忡。
“阿婆咳得厉害了些,”她一边替他擦拭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一边轻声说,“村里的郎中说,怕是入了肺腑,得用更好的药引子……后山崖壁上有种赤阳草,最能润肺化痰,可是那地方太险了,我……”
她话未说完,便觉腕上一紧。
罗睺计都抓住了她的手。他猩红的瞳孔盯着她,声音低沉:“不准去。”
那日他阻止她治眼睛的冷硬似乎又回来了些许。
慕湮瑟缩了一下,却难得地没有立刻顺从,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阿婆她……”
“在哪?”他问。
慕湮怔住:“……什么?”
“赤阳草。长在何处?”
半个时辰后,慕湮惴惴不安地等在相对平坦的谷地,竖着耳朵倾听上方陡峭崖壁的动静。风声呼啸,偶尔有细碎石子滚落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上去的。她只告诉他大概的方位和赤阳草的样子——叶片赤红,形如火焰,通常生在向阳的险峻石缝里。
忽然,一股淡淡的、奇异的焦糊味随风飘来,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琉璃?”慕湮惊慌地向前摸索,“你没事吧?你摔着了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脚步声靠近。
然后,一把还带着泥土和岩石碎屑、叶片焦卷甚至有些地方还闪着诡异红光的“草”,被塞进了她手里。
触手滚烫。
慕湮吓了一跳,差点脱手,那塞给她草的人却似乎料到了,手并未立刻松开,稳住了她的动作。
“是……是赤阳草吗?”她迟疑地问,这草的触感和气味都和她所知的不同,烫得惊人,哪像是草药,倒像是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罗睺计都沉默了一下。他方才上去,的确看到了几株符合描述的红色药草,生得刁钻。他懒得慢慢采摘,直接一道魔元扫过,连草带岩石一起薅了下来,魔元灼热,自是烫了些。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慕湮却信了,脸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也顾不上烫手了,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奇形怪状、散发着焦糊味和魔气残余的“赤阳草”捧在怀里,如同捧着珍宝。
“谢谢你!琉璃!阿婆有救了!”她欢喜得几乎要落泪,摸索着想去拉他的手道谢,却被他微微侧身避开。
“回去。”他声音有些发紧。方才动用魔元,虽极其微末,却依旧引动了体内未愈的天罡旧伤,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窜起。
慕湮察觉到他语气不对,担忧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无碍。”他转身,率先向深渊外走去,步伐看似平稳,背脊却绷得笔直。
慕湮连忙跟上,一路都小心护着怀里那几株滚烫的“草药”,心里满是感激与喜悦,并未察觉前方那尊“琉璃”隐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正死死攥紧,指节因压抑痛楚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阿婆服下那以“赤阳草”熬制的汤药后,咳疾竟真的奇迹般好转了许多,只是连连抱怨这药性子太烈,烧得慌,喝完总觉浑身发热。
慕湮只当是药效强劲,愈发感激“琉璃”。
她与罗睺计都说起时,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猩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近于无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