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深渊四季变换,草木枯荣。
慕湮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鲜活的色彩,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那道懵懂却温暖的光。
她依旧觉得他是一尊需要小心呵护的、漂亮的琉璃。会为他每一次细微的好转而欢喜,会对着他自言自语说许多废话,会在他因修复魔躯而无意识溢出冰冷煞气时,单纯地觉得“今日好像格外冷些”,然后给他多盖几片树叶。
她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她的善意与温暖,笨拙地,固执地,浸润着他冰封万年的心。
直到那一日。
慕湮卖掉了那株珍贵的紫云参,换回了沉甸甸的一小串铜钱。她喜悦得几乎落泪,一路摸索着回来,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琉璃!琉璃!”她难得地唤他,声音里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攒够钱啦!够请城里最好的刘大夫看眼睛啦!阿婆说,刘大夫医术可厉害了,说不定……说不定我真能看见呢!”
她摸索着抓住他冰冷的手,将那串还带着她体温的铜钱放在他掌心,仿佛要与他分享这巨大的喜悦。
“要是我能看见了,”她脸上泛着红晕,充满憧憬,“第一眼,就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定是极好看极好看的,对不对?”
罗睺计都掌心躺着那串微不足道的、沾着她汗意的铜钱,看着她脸上纯粹而热烈的期盼,那颗早已习惯了冰冷与杀戮的核心,骤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狠狠攫住。
看见?
看他?
看他这满身魔纹,猩红瞳孔,看他这由罪恶与杀戮熔铸的、狰狞可怖的魔躯?
看她眼中那“漂亮的琉璃”,瞬间化为惊惧和厌恶?
不。
绝不能。
“不行。”他猛地攥紧那串铜钱,声音嘶哑冷硬,带着自己都未预料到的粗暴。
慕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茫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罗睺计都猛地站起身,高大的阴影瞬间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周身压抑的魔气因心绪激荡而失控地溢散,吹得慕湮衣发乱舞,寒意刺骨。
她吓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无措地抱紧双臂:“……琉璃?你怎么了?你……你弄疼我了……”他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罗睺计都看着她受惊的模样,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
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无神的眼中泛起的恐惧水光,胸腔里翻涌着暴戾与一种尖锐的刺痛。
“……不准去。”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转身,近乎仓惶地消失在深渊更深的黑暗里。
慕湮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串被他攥得变了形的铜钱。寒风卷过,她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委屈与惊惶。
她不明白。
她只是想看看他。
只是想看看这尊她小心翼翼呵护了这么久、在她想象中无比美好的琉璃。
为什么……他会生这么大的气?
夜色深沉,罗睺计都立于深渊最阴暗的角落,周身魔气翻涌不定,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明灭如鬼火。
慕湮没有跟来。她或许吓坏了,或许终于意识到,她捡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呵护的琉璃,而是一头失控的、危险的凶兽。
他本该如此。
他生来便是罗睺计都,是灭世的煞神,是冰冷的魔刃。温暖、光明、救赎……这些词语与他绝缘。那盲女给予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因她目盲而阴差阳错的幻梦。
梦,该醒了。
等明日……等明日她便不会再来了。也好。
他闭上眼,试图重新凝聚那熟悉的、冰冷的杀意与孤寂。
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她捧着铜钱时,那带着哭腔的、委屈惊惶的声音。
“……你弄疼我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硬的岩壁上!轰然巨响中,碎石四溅!
……
翌日,天光微亮。
熟悉的、踉跄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依旧在深渊入口处响起。
迟疑地,缓慢地,一点点靠近。
罗睺计都魔躯骤然绷紧,猩红的瞳孔死死盯向声音来处。
慕湮的身影慢慢出现。她走得很慢,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走到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便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
她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鼓起勇气,然后慢慢蹲下身,将那个布包轻轻放在地上,推向前方。
“我……我蒸了馍馍……还是热的……”她声音很小,带着怯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我不去看眼睛了……铜钱……铜钱给你……”
她说完,像是怕极了他再次发怒,站起身,踉跄着就要转身逃走。
罗睺计都看着她单薄的、微微发抖的背影,看着她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那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布包。
胸腔里那座冰封万年的坚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溃不成军。
他猛地起身,一步跨出,在她逃离之前,自身后,用力地、却又无比克制地,将那个冰冷颤抖的、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慕湮整个人僵住了,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他冰冷的衣襟。
许久,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散发着草药清香的颈窝,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别看。”
“慕湮……别看我。”
就让我永远是你眼中,那尊只是被摔碎了的、漂亮的琉璃。
盲女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怔愣了许久许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冰冷坚硬的、布满裂痕的躯壳。
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胸膛,听着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脱万年冰封,发出沉重而笨拙的、一下又一下的搏动。
“……好。”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极轻极轻地应道。
“我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