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慕湮替他粗略地处理了几处看起来最严重的“伤口”,主要是那些琉璃破碎的地方。对于他内里魔元的溃散与神魂的灼伤,她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
日头渐渐西斜,深渊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慕湮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脸上显出些疲惫:“天快黑啦,我得回去了,不然阿婆该担心了。”她摸索着背起药篓,迟疑了一下,又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我……我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带些清水和吃的。虽然……不知道你吃不吃东西。”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傻话,“你……你好生待着,莫要再乱动啦,碎了的琉璃,要仔细养着的。”
说完,她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一步一探,小心翼翼地循着来路,踉跄着离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山风里。
深渊底部重归死寂。
罗睺计都躺在冰冷的碎砾中,额角敷着那坨可笑的、清苦的草药糊。魔体自我修复的本能正在极其缓慢地运转,试图吸纳周遭稀薄的灵气,却收效甚微。
他猩红的瞳孔望着慕湮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破碎不堪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额角那粗糙的草药。
陌生的,柔软的,温暖的触感。
“……慕湮。”
两个字,从他冰冷的唇齿间生涩地挤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微的涟漪。
夜幕彻底降临,星子黯淡。深渊寒风刺骨,他却第一次觉得,这片破碎之地,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次日,慕湮果然来了。
依旧背着她的破旧药篓,拄着木棍,走得磕磕绊绊,裙摆被露水打湿,沾了泥泞。她带来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盛着清冽的山泉水,还有一小块用干净树叶包裹着的、粗糙的麦饼。
“你还在呀?”她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真好。我还怕你被山里的野狸子拖了去呢。”
她摸索着喂他喝水。清甜的泉水滋润了他干裂灼痛的喉咙。她又将麦饼掰成小块,试图喂他,见他毫无反应,才恍然:“啊……你果然是不吃东西的。”
她有些无措地收回手,自己小口小口吃掉了那块冷硬的麦饼,然后便开始忙活着替他更换草药,用清水小心擦拭他琉璃躯壳上沾染的污迹。
日复一日。
慕湮每天都会来。有时采到了好药材,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她的脚步会轻快些,话也会多一些,絮絮叨叨说着集市上的见闻,村里张家的鸡又丢了,李家的娃娃会叫阿娘了。有时一无所获,她便沉默些,但依旧会仔细替他清理,安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
罗睺计都的魔体在缓慢修复。他能感觉到溃散的魔元开始重新凝聚,破碎的琉璃骨发出细微的嗡鸣,试图重新连接。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尤其是天庭留下的天罡伤痕,时时灼痛,阻碍着愈合。
但他从未在慕湮面前显露分毫。只是沉默地接受着她的照料,沉默地听着她软糯的唠叨。
他知道了她自幼失怙,与瞎眼的阿婆相依为命。知道了她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钱,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或许能治好自己的眼睛,至少,能看清阿婆的模样。知道了她怕黑,怕打雷,却为了采药,不得不独自深入这荒山野岭。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韧地活着。
一日,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落深渊,很快汇成浑浊的溪流。
慕湮来晚了。她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药篓里空空如也,裙角被荆棘划破,手上也添了几道新的血痕。她摸索到罗睺计都身边,第一件事却是慌慌张张地用手帕去遮他额角的伤处,怕雨水浸坏了伤口。
“还好……还好没淋湿……”她冷得牙齿打颤,却兀自庆幸着。
罗睺计都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她冷得发白的嘴唇,看着她无神眼中纯粹的担忧,胸腔里那颗冰冷的核心骤然一缩。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情绪攫住了他。不是杀意,不是暴戾,而是一种……他无法命名的焦躁与愠怒。
为何要来?如此大雨,如此危险!就为了看他这“一尊琉璃”是否被淋湿?
蠢货!凡人都是如此愚蠢的吗!
他猛地抬手,抓住了她冰冷湿漉的手腕。
慕湮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死紧。那手冰冷坚硬,如同铁箍,却没有弄疼她。
“雨停再走。”他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慕湮怔住了,忘了挣扎。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话,第一次……触碰她。
“……哦。”她讷讷地应了一声,乖乖地在他身旁蹲坐下来,任由他冰冷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奇异的,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因寒冷而战栗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雨声哗啦。两人在逼仄的岩缝下,沉默地依偎……或许算不上依偎,只是一个握着另一个的手腕。
慕湮渐渐暖和过来,甚至生出了些许困意。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尊琉璃,好像……也没有那么冷嘛。
又过了些时日,罗睺计都已经能稍稍坐起。碎裂的琉璃躯壳初步愈合,虽然依旧布满裂痕,但不再轻易散落。内里的魔元也凝聚了十之一二。
慕湮开心极了,无神的眼睛都仿佛亮了几分:“你好得真快!定是我采的草药有效果!”
罗睺计都沉默地看着她欢欣鼓舞的模样,没有告诉她,凡间草药于他魔躯,毫无用处。
这日,慕湮采药时,不慎惊动了一窝毒蜂。她惊慌失措地逃跑,摔倒在地,毒蜂穷追不舍。
眼看毒蜂就要蜇上她毫无防备的脖颈——
一道冰冷的、无形的煞气骤然荡开!
所有毒蜂如同撞上一堵坚不可摧的冰墙,瞬间僵直,簌簌落地,化为齑粉。
慕湮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许久才回过神,茫然四顾:“……蜂群呢?”
罗睺计都缓缓收回指尖缭绕的、几乎微不可见的魔气,声音平淡无波:“飞走了。”
“飞走了?”慕湮惊疑不定,却也无法解释,只得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幸好飞走了……”
她摸索着爬起来,继续去采那株险些让她遭殃的草药,嘴里还嘟囔着:“这株紫云参阿婆说了,能卖大价钱呢……”
罗睺计都看着她沾满泥土的背影,猩红的魔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