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熟稔，固执的抗拒
柳神法温润的生命道则如同滋养大地的春雨，在火灵儿体内流转了一周又一周。石毅静坐一旁，重瞳神光不时亮起，刺透虚妄，探寻她灵魂深处被法则创伤扭曲的区域。几天的时间在静默与专注的施术中流逝，海神阁深处这间疗养室的氛围却一日比一日凝重。
最终，石毅缓缓收回了重瞳之力，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与……无奈。他看向站在窗边、背对着床榻的石昊。那道背影，挺拔依旧，却像是被无形的千钧重担压弯了脊梁，透着浓得化不开的灰败与死寂。
“法则创伤……”石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冰冷得如同窗外残留的积雪，“烙印太深，已融入她灵魂本源的部分结构，如同被强行抹除又覆盖了空白符文的石板。柳神法可滋养修复她的身，甚至温养她的灵，但对于这块顽固的‘空白’……无解。重瞳亦无法追溯，更无法拼凑。”
石昊的肩背几不可察地一僵。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庭院里那些在寒风中顽强挣扎的植物上。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被石毅这番冰冷而权威的宣判彻底吹灭了。希望的火星彻底湮灭，只剩下无尽的冰原在心头蔓延。他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期待”的光芒彻底熄灭，化为一片心灰意冷的死水。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嘶吼都更显绝望。他甚至没有再问一句，只是接受，如同接受了命运冷酷的嘲弄。
又过了几日。
令人意外的是，相较于唤醒记忆的举步维艰，火灵儿自身的恢复力却堪称惊人。柳神法的滋养、石毅提供的珍贵固魂丹药，以及她那源自血脉深处朱雀与真凰的强大生命力，让她受损的根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她不再惊恐尖叫，最初的茫然与恐惧逐渐被一种疏离的平静取代。
她已经能下床了。
不再是只能蜷缩在床角的无助模样。她披着一件简单的素色外袍，赤足踩在温润的玉石地面上，站在窗前，静静地凝视着庭院。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她如火焰般的红发上跳跃，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她的侧脸线条依然柔美，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剔透明净，却失去了往日看向石昊时的灵动与深情，只剩下一片纯净的、空白的茫然。
她已经慢慢习惯了身边的“陌生人”。
穆恩偶尔会来探望，带着温和慈祥的笑意和蕴含精纯生命力的茶叶。火灵儿会双手接过茶杯，低声道谢，举止得体而疏离。马小桃也会来，总是风风火火地带来石记小厨最新出炉、据说在学院风靡一时的饺子。她会尽量放缓语调，试图和火灵儿闲聊：“这个好吃吧？以前你……呃，很多人都特别喜欢。” 火灵儿会礼貌地品尝，然后点点头，甚至会说一句：“是很好吃。”但那份亲昵和欢喜，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当萧萧和江楠楠、王冬儿一起来时，火灵儿甚至会露出些许放松的神情。女子之间的轻声细语、分享的一些小零碎（点心、漂亮的石头，或是学院的新鲜事），似乎能让她找到一点属于本能的归属感。她能清晰地记住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回应她们的问候，甚至在她们展示魂技或探讨魂导器时表现出自然的兴趣。
她甚至自然而然地掌控着自己的力量。
那天，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潜意识的本能驱使，她站在庭院中，对着虚空轻轻伸出手。指尖微动，一缕赤红的神焰倏然腾起，跳跃的火苗灵动而精纯，散发出神圣的气息——那是纯粹的朱雀宝术！她又变换手势，周身隐约有凤鸣响起，一片片符文凝聚的凤凰翎羽虚影在她周身沉浮——那是真凰宝术的气息！她对力量的掌控，流畅得如同呼吸，仿佛这些早已刻入骨髓，只是此刻被她重新“发现”和使用，与生俱来。
然而，这所有对新环境、新“朋友”的适应和熟稔，在一个人靠近时，便会瞬间冻结、消融、转变为明确的抗拒，甚至……是一种难以解释的警惕。
那个人，就是石昊。
当他走进房间，哪怕是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口，火灵儿都能立刻感知到。她的背脊会瞬间挺直几分，眼神会从放松的状态迅速切换，空洞的琥珀色眼瞳扫过他时，总会带着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必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是恐惧吗？好像不完全。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存在，会让她心底某处莫名地抽紧，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和排斥。他的眼神太过沉重，像背负着整片星空陨落的悲伤，而那种悲伤无形中压迫着她。他的靠近会让她想起那个充满恐慌和空白的、黑暗的房间起始点。
所以，她抗拒。
“别过来。”当石昊尝试靠近她，想递上一碟据说是她以前最爱的点心时（那是石昊凭记忆在石记小厨自己亲手做的），她会立刻后退一步，侧过身子，眼神避开他，声音虽然不尖利，却异常固执而疏冷。她的动作像受惊的鸟儿，只要他的气息稍近，她便本能地想要逃离。她会选择站到石毅身侧，或者靠近马小桃，用目光示意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
“我……不喜欢你靠近。”有一次，在石昊再次被无声推开后，她甚至看着他，用一种清晰却同样茫然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切割在石昊已经麻木的心上。
石昊的动作会随之僵住。他会收回手，将那碟点心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点心精致漂亮，还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祭品。他不再尝试解释什么，也不再努力试图触发她的记忆点（比如那些共同的名字、地点）。他只会静静地退开，退到一个对她而言相对“安全”的距离——通常是房间的另一角，或是门口的影子处。他站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甚至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唯恐再引起她不喜。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价的、却彻底遗失了打开密码的珍宝，里面翻涌着死寂、隐痛，以及一丝被这毫无来由的固执排斥所刺伤的、难以言喻的困惑与苦涩。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火灵儿收回望向庭院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石昊的位置。那碟被他放下、如今变得冰冷的点心正好映入她的眼帘。不知为何，一股极其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心底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死水湖面的一粒微小石子，荡开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
她蹙了蹙秀气的眉头，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点心，也更加刻意地忽略了角落里那个存在感被刻意压缩、却如同阴霾般挥之不去的男人。
她依旧记得如何施展焚天神焰，却将燃起那道火焰的人，忘在了心门之外的世界。
石毅沉默地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细微的交互尽收眼底。他的重瞳偶尔会掠过火灵儿身上那份源自她自身的、纯熟无比的宝术道韵，再掠过石昊身上那如同死水寒潭般沉重的沉寂，以及在沉寂下涌动的不解与苦涩。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唯有他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青玉般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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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如终审判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唤醒记忆的尝试似乎走进了死胡同。石昊的心灰意冷肉眼可见，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处理必须的事务，便是长久地待在僻静角落，或者干脆不见踪影，只留下那个刻骨铭心的空缺感在空气中弥漫。
但这种死寂，被唐雅她们打破。
“灵儿姐，你看这个！”唐雅的声音永远带着点活泼俏皮，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巧的、画着Q版小朱雀图案的瓷碗走进来。碗里装着晶莹红亮的山楂羹，散发着酸甜诱人的气息。“这可是小厨的秋冬限定款甜羹哦！石头以前说啊，你最喜欢吃这个，尤其是他熬得稠稠的，放凉一点点的时候，你一口气能喝两大碗！”
火灵儿（她现在接受“灵儿”这个名字，因为这似乎是大家共同的习惯，她本人对此没有归属感，却也不排斥）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间一缕赤霞般的朱雀神焰温顺地跳跃着，练习着宝术的精细操控。听到声音，她抬眼看向唐雅和她手里的碗，那火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一抹流动的光彩。
“尝尝？”唐雅把碗递到她面前的小几上，眼里带着期待，“保管你吃了还想吃！以前我们一起在小厨‘聚餐’，你总抢这个，我们都抢不过你呢。”
江楠楠也走过来，温柔的语调如同春风：“是啊，灵儿姐。那时候我们几个总喜欢聚在‘石记小厨’后面那个小庭院里。冬天傍晚，店里飘出来的饺子和点心的香味儿暖烘烘的。你就坐在这里，端着这么一碗山楂羹，和我们说说笑笑，石头就靠着那边的柱子，看着你，笑得……”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可能会刺伤人，委婉地改口，“……特别满足的样子。”
火灵儿没有动那碗羹。她看着那鲜艳的色彩，又抬眼看了看唐雅和江楠楠充满回忆和期待的脸庞。她的眼神依旧是干净的茫然。山楂羹？聚会？小庭院？满足的笑容？这些词语在脑海中激不起丝毫涟漪，像水滴落入大海，消失无踪。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捕捉，但最终还是无奈地、近乎天真地问了一句：“他……以前也总这样吗？那么……沉默？”
“当然不是！”萧萧立刻接口，她年纪小，心直口快，“石头哥以前可不一样！尤其是对你……他跟你一起的时候，话才多呢！会讲很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故事，还会逗你笑！我记得有一次，你在小厨忙着包饺子，他在旁边捣乱，不小心把面粉弄了你一脸……”萧萧说着忍不住捂嘴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画面，“你当时气鼓鼓的追着他打，他就边笑边躲，整个小店都听得到你们的动静……他可高兴了！”
火灵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面粉？追打？笑声？……她下意识地想象那个场景，似乎有点……闹腾？和她现在感受到的这个沉默压抑、如同移动冰山般的男人截然不同。但画面依旧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
这时，王冬儿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本画风精美的食谱册子，正是石记小厨的特典版招牌菜合辑。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七彩祥云饺”，声音轻柔却带着某种厚重的情绪：“灵儿姐你看，这个饺子。它的馅料配方很特别，揉进了七种蕴含微弱元素能量的魂兽肉和灵植。石头说，这配方最早……是你和他一起琢磨出来的。他还记得你最爱的馅料配比是多少海鲜、多少蔬菜，记得你揉面时习惯加几滴提香的花汁……”
王冬儿的目光从食谱上移开，望向火灵儿，清澈的眼底有掩饰不住的难过和水光，“他说这是‘你的味道’……在我们都不认识你的时候，只有这道饺子，是他做给……‘她’的。他一直守着这个味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我们才能一起吃到了。你知道吗，看到你在海神缘出现的那一刻，石头看着你的眼神，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脸上见过那种……就像是终于找到了遗落星辰的感觉。他可是……挥手间就能斩碎规则壁垒的人啊，那个时候，他却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
王冬儿的话语触及了更深层次的东西。火灵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她看着那页食谱上色彩斑斓的饺子图片，看着王冬儿盈满难过和真挚的眼睛。心脏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撞击了一下。
“呃……”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闷哼，眉头瞬间紧锁，纤细的手指猛地按住太阳穴！一阵尖锐的、毫无预兆的剧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大脑！那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是一闪而逝，却足以让她脸色煞白，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灵儿姐！你怎么了？”离她最近的萧萧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火灵儿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那突如其来的剧痛，脸色还有些苍白。她甩了甩头，仿佛想把那阵不适和刚刚那些话语带来的奇怪感觉一并甩开。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却如同藤蔓，悄然滋生攀爬上心头。
她抬眸，目光扫过围在她身边、脸上写满关心和担忧的众女——唐雅、江楠楠、萧萧、王冬儿。她们眼中闪烁的，是对一段她根本无法回忆、无法参与的欢乐时光的怀念，是对一个名为“火灵儿”的同伴真挚的喜爱，以及……对她与那个沉默痛苦男人之间深切羁绊的惋惜和意难平。
这所有的情绪都指向那个她完全不认识、甚至本能抗拒的“过去”和那个男人。
“够了！”火灵儿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尖锐和疏冷。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甚至险些撞翻了小几上那碗尚未动过的山楂羹。
“你们一直在说的那个‘灵儿姐’……”她琥珀色的眼眸里，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被烦躁取代，那是一种被反复提醒却完全无法进入的焦灼。“她……她的过去，她的喜怒，她的关系……都不是我！”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恼意，“我坐在这里，听你们说着完全陌生的故事，看着你们难过，可我什么都感受不到！这感觉……糟糕透了！”
她有些气恼地来回踱了两步，火焰般的红发随着她的动作飘动。“你们说的那些地方、那些事、那个人……”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掠过食谱上的饺子图案，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最终停留在门口的方向（石昊刚刚离开的阴影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们——我不记得他！也真的……一点都不想了解他！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要再因为过去那个‘我’的羁绊，来让我了解他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宣告，又像是划清界限，尖锐地响彻在房间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
唐雅脸上的笑容僵住，尴尬地收回了想要安抚的手。江楠楠温柔的眼神暗淡下来，无声地叹了口气。萧萧有些无措地捏紧了衣角。王冬儿垂眸看着手中的食谱，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悄然滑落脸颊，滴在书页上那晶莹的“七彩祥云饺”图案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水印。
那份被精心准备的、盛放着共同回忆的“山楂羹”，在小几上彻底冷掉了。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再是暖融的食物香气，而是一种名为“割裂”的冰冷疏离。
马小桃不知何时靠在了内室的门框边。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英气十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如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压抑的暴怒如同熔岩涌动。她猛地侧过身，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之上！坚硬的万年海柳木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瞬间凹下去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碎木屑簌簌落下。
“该死！”一声压抑着无比烦躁的低吼从马小桃唇齿间迸出。她看也没看身后那冰冷的隔阂，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间让她憋闷到极点的屋子，脚步声沉重地踩在走廊上，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冰块踏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