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膏药
海神阁的阴影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石记小厨的灯火在远处亮起，像一枚温暖的琥珀。石昊几乎是逃命般窜进了湖畔那片茂密的古榕林。巨大的气生根如同垂落的巨蟒，虬结盘绕，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天空，投下深沉的、带着湿凉水汽的黑暗。
他脚尖在一条粗壮的气生根上轻轻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无声拔高，几个起落便隐没在离地十几丈高的浓密枝叶深处。动作轻灵得如同归巢的夜枭，连一片叶子都未曾惊动。
他背靠着一根粗壮的主干，隐在层层叠叠的墨绿叶片之后，微微喘息。不是累，是烦。一种被低级噪音持续轰炸、无处可逃的烦躁。他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这片古木独有的、沉淀了千百年的沉静气息里，将身后那团甩不掉的“红色噪音”隔绝在外。
晚风吹过林梢，叶片沙沙作响，带来湖水的微腥和泥土的湿润。很好。很安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
“找到你了！”
一个清脆、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喘息的声音，如同冰锥，精准地刺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石昊猛地睁开眼！
就在他藏身树干斜下方，不足三丈远的另一根粗壮横枝上！梦红尘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地站在那里！猩红的劲装在深沉的树影里像一团燃烧的鬼火！冰蓝色的长发被晚风吹拂，几缕发丝黏在她因剧烈运动而泛着红晕的额角。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得惊人，死死锁定着上方枝叶缝隙中他模糊的身影，里面燃烧的执着火焰几乎要烧穿这层叠的绿叶！
她微微喘息着，胸脯起伏，显然刚才那番追踪也耗费了她不少魂力。但那份找到猎物的兴奋和“看你往哪跑”的得意，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光芒。
“你……”石昊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无法掩饰的……崩溃感。他扒开眼前的枝叶，露出那张清秀却写满“这他妈也行？”的抓狂表情，瞪着下面那个阴魂不散的红色身影，“大姐！你到底要干啥？！怎么比狗皮膏药还黏人？！”
“哼！”梦红尘下巴一扬，叉着腰，那份属于明德堂大小姐的刁蛮本色在夜色里展露无遗，“我说了！你不同意跟我单挑！我就一直缠着你！烦死你！烦到你答应为止！” 她声音清脆响亮，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带着一种“我就是要恶心死你”的理直气壮。
石昊看着那张在树影里显得格外娇蛮、又因为运动而鲜活生动的脸，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他猛地从藏身处站直身体，树叶被他带得哗啦作响，指着下面的梦红尘，声音因为气急败坏都有些变调：
“你……你讲不讲道理？！打什么打？！我跟你有什么仇？！”
“仇？”梦红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大赛上你把我哥打得那么惨！骨头都断了好几根！你忘了？！还有！你骂他鸡窝头！红毛山鸡！红尘家脸皮当城墙砖！你忘了？！你还……你还用饺子羞辱我！” 她越说越气，小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仿佛石昊对她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
石昊：“……”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逻辑……简直比徐三石偷吃他卤肉时的借口还要离谱！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想把下面这丫头片子直接踹下树的冲动，咬着牙，一字一句：
“那是比赛！你哥技不如人！至于骂他……是他先嘴贱！至于饺子……”他顿了顿，想起那天的场景，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是你自己气晕了头！”
“我不管！”梦红尘猛地一跺脚，脚下的粗枝都晃了晃，几片枯叶簌簌落下，“你就是欺负人！今天！现在！你必须跟我打一场！不然……”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狠劲，“不然我就天天堵你饭馆门口！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石昊是个只会欺负女孩子的懦夫！”
“你——！”石昊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看着下面那个叉着腰、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刁蛮大小姐，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这丫头片子！简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比最粘稠的沼泽泥潭还要难缠一万倍！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高马尾都被他抓得有些散乱。月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那张清俊却因为抓狂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映出几分狼狈和……深深的无奈。
“好！好！好！”石昊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猛地放下手，指着下面的梦红尘，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你不是要打吗？行！我答应你！”
梦红尘眼睛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她下意识地就要催动魂力冲上来！
“但是！”石昊猛地提高音量，压下了她的动作，眼神锐利地盯着她，“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梦红尘迫不及待，只要能打，什么条件她都敢应！
石昊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现在！立刻！给我闭上眼睛！三息！三息之后，我立刻跟你打！绝不食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魔力，眼神无比“真诚”地锁定着梦红尘那双因兴奋而亮得惊人的眸子。
“闭眼？”梦红尘一愣，狐疑地看着石昊，“你想耍什么花招？”
“怎么？不敢？”石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挑衅的弧度，“连闭眼三息都不敢？就这胆量，还想挑战我？”
“谁不敢！”梦红尘被激得立刻上当！她最受不了激将法！尤其受不了石昊那副“你不行”的眼神！“闭就闭！三息！说好了！你要是敢跑！你就是乌龟王八蛋！缩头绿毛龟！”
她生怕石昊反悔，话音未落，立刻紧紧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甚至为了表示决心，还用力抿紧了嘴唇，双手下意识地攥成了小拳头。
一息……
林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二息……
她努力感知着上方树冠里的动静。魂力波动？没有。脚步声？没有。他……真的会遵守承诺吗？
三息！
梦红尘猛地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两颗骤然点亮的寒星，带着迫不及待的战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瞬间锁定了石昊刚才站立的位置！
那里……
空空如也。
只有浓密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月影。刚才那个被她逼得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白袍少年，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
“石——昊——！！！”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饱含着被欺骗的狂怒、羞愤、以及滔天恨意的尖叫，如同受伤雌兽的悲鸣，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古榕林深处！
轰！轰！轰！
数道粗大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在她周身凝聚、爆发！如同失控的冰风暴，疯狂地射向四面八方！粗壮的枝干被瞬间洞穿、冻结！浓密的树叶被狂暴的冰息撕扯成漫天碎屑！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将方圆数丈内的古榕枝干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梦红尘站在一片狼藉的冰霜废墟中央，胸口剧烈起伏，小脸气得煞白，嘴唇都在哆嗦。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眸里，此刻燃烧的已不再是单纯的战意，而是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熊熊怒火！
“混蛋！骗子！无耻！下流！卑鄙！王八蛋！缩头乌龟！绿毛龟！石——昊——！我跟你没完——！！！”
凄厉的咒骂声在冰封的林间回荡，惊起远处海神湖面一群夜宿的水鸟。
而在距离古榕林边缘不远处的湖畔青石道上。
石昊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正以比刚才被追时快了数倍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朝着石记小厨的方向疾掠而去。白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抓狂和无奈？只剩下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丝极其微妙的、干了坏事后得逞的轻松？
他一边跑，一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瞥了一眼那片被冰风暴肆虐、在月光下反射着惨白寒光的古榕林方向，仿佛还能听到那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咒骂。
手腕上的红丝巾在夜色中拂过微凉的湖风。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
今晚……还是躲海神阁师父那比较安全。
夜风裹挟着海神湖的湿气，吹过石记小厨后那片通向海神阁的幽深竹林。竹影在月色下婆娑摇曳，投下满地斑驳破碎的光斑。石昊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皮影，在竹影间诡异地闪烁、停顿。
他几乎刚踏出三步，脚尖还未完全落地，整个人便毫无征兆地朝左侧一株粗壮的紫竹后猛地一闪！动作快得带起残影，却又在瞬间凝固，仿佛从未移动过。他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凉光滑的竹竿，侧耳倾听。
风声，竹叶摩擦的沙沙声，远处海神阁隐约的钟鸣……没有魂导器破空的低鸣，没有那熟悉的、带着冰寒气息的魂力波动，更没有那阴魂不散的清脆娇叱。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半分。这才悄无声息地从竹影后滑出，脚尖点在湿润的泥土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如同最谨慎的猎豹，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潜行。
然而，仅仅又向前迈出三步！
他的身形再次毫无征兆地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右侧一片茂密的凤尾竹丛！那里枝叶浓密，月光难以穿透，形成一片深沉的阴影。
石昊的呼吸几乎停滞。他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全身肌肉绷紧，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笼罩了那片可疑的阴影区域。没有魂力波动？没有呼吸声？只有风吹竹叶的轻响。
他等了足足五息。确认那片阴影里只有黑暗和寂静后，才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收回迈出的脚步，身体重新隐入旁边另一株更粗的紫竹之后。后背再次贴上冰凉坚硬的竹竿，他闭上眼，感受着竹竿传来的细微震动，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
确认安全。滑出。前行三步。
再次凝固！目光如电，射向头顶竹梢交错处！那里几片竹叶无风自动？他如同受惊的壁虎，瞬间贴地滑行数尺，藏入一丛低矮的箭竹之后！动作迅捷无声，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狼狈。
三步一停，五步一藏。原本只需片刻便能穿过的竹林小径，此刻在石昊脚下变得如同危机四伏的雷区。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藏匿，都让那张清俊的脸上增添一分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被逼到墙角、不得不如此的小心翼翼的憋屈感。
他石昊！九天十地独断万古的荒天帝（虽然是化身）！神火境大圆满！修出一道仙气的存在！如今在这斗罗大陆，竟然被一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片子逼得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在自家学院里钻竹林躲猫猫？！
这憋屈！这窝囊！简直比被安澜那只大手拍进异域里还让他难受！
手腕上的红丝巾在月光下拂过微凉的夜风，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狼狈。
终于，前方竹林渐疏，海神阁那宏伟沉凝的轮廓在月色下清晰可见。阁楼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微清越的叮当声，如同天籁，宣告着安全区的临近。
石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也不再刻意放轻，踏在通往海神阁正门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被竹枝勾得有些凌乱的衣襟，准备快步穿过最后这片空地，躲进海神阁那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上通往阁前台阶的最后一级石阶时——
眼角余光瞥见阁前那片开阔广场边缘，靠近海神湖岸的汉白玉栏杆旁，似乎……蜷缩着一团小小的、与周围沉肃环境格格不入的……猩红色？
石昊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吧？！又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就想缩回脚步，重新钻进竹林！但理智强行压下了这个冲动。海神阁近在咫尺！玄老、师父他们都在里面！她敢在这里撒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穿透月色，聚焦在那团猩红上。
不是杀气腾腾的堵截姿态。
那团猩红……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石昊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悄然调动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神念，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那片区域。
没有魂力凝聚的迹象。没有冰寒的气息。没有那种熟悉的、如同小火山爆发前的压抑躁动。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石昊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他迟疑着，犹豫着，像一只被陷阱惊吓过度的野兽，既不敢靠近，又无法完全无视那异常的景象。
最终，那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如同无形的钩子，一点点瓦解了他拔腿就跑的冲动。他抿了抿唇，脚下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朝着那团猩红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距离拉近。
月光终于清晰地勾勒出那团猩红的轮廓。
是梦红尘。
她蹲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旁，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将那张平日里总是高昂着、写满骄傲与刁蛮的小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那头冰蓝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和后背，有几缕甚至被泪水黏在了脸颊上。那身耀眼的猩红劲装此刻皱巴巴地裹着她蜷缩的身体，像一朵被暴雨打蔫了的、失去了所有锋芒的火焰玫瑰。
她的肩膀正随着那压抑不住的抽噎，一下一下地、极其轻微地耸动着。月光洒在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上，映出一片脆弱的光晕。没有声音，只有那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她埋着的臂弯里逸散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可怜。
石昊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警惕、烦躁、甚至那丝憋屈，在这一刻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如同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巨大的懵逼！
哭……哭了？
那个刁蛮任性、眼高于顶、追着他绕海神湖跑了五十圈、堵他饭馆、钻树林、死缠烂打非要跟他单挑、被他骗得闭眼三息后气得在古榕林里狂轰滥炸、骂他乌龟王八蛋缩头绿毛龟的明德堂大小姐……
此刻，像只被遗弃在雨夜里的流浪猫，蹲在海神阁门口……
哭？
石昊的脑子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他甚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确认月亮确实挂在天上，而不是太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确认自己刚才没在梦游中对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没有。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跑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转身就走，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可那双微微耸动的肩膀，那压抑的哽咽，像无形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站在几步开外，月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投在梦红尘蜷缩的身体旁。夜风吹过，带来海神湖水的微腥，也带来她身上那昂贵的凝冰香粉气息，此刻却混杂着一种……湿漉漉的、名为“委屈”的味道。
石昊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有残余的警惕，有未消的烦躁，有被纠缠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手足无措的茫然。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半步。
梦红尘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肩膀的耸动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
石昊又挪了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她发丝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或许是泪水？或许是夜露？）。
他犹豫了许久。久到月光偏移了几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几乎重叠在一起。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那持续不断的抽噎声逼得无路可退。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在梦红尘面前……蹲了下来。
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学步的孩童。
他蹲在她面前，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月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看着那颗深深埋着的、只露出一点冰蓝色发顶的脑袋，听着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石昊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极度的不自在而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这片被哭泣笼罩的寂静：
“你……哭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