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兄妹
史莱克学院小市场——
深沉的影子被石记小厨橘黄的灯火温柔地推开。店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蔬菜的清鲜和炖肉的滚烫醇香。人声嗡嗡,锅铲碰撞,好不热闹。
油腻腻的榆木方桌早已撤到角落,中间空地被大灶和几张临时拼起的大案板占据。马小桃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结实的小臂,正皱着眉头跟一大团韧性十足的面团较劲,揉面的动作带着几分暴躁的狠劲,案板被她拍得咚咚作响。
“使劲揉!小桃姐,面团越揉越筋道!”唐雅一边飞快地切着案板上小山堆似的嫩绿韭菜,一边给马小桃打气。她手起刀落,嚓嚓嚓,韭菜段长短一致如尺量。
贝贝坐在稍远一点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大筐刚刮好皮的土豆,手中小刀翻飞,薄如蝉翼的土豆片簌簌落入旁边的水盆。他抬头看着案板的方向,温声补充:“揉面讲究巧劲,小桃姐,不能光靠蛮力…”话没说完,一团面粉从马小桃那边扑簌簌飞来,精准地粘在他额头上,惹得一旁削青笋的江楠楠抿唇轻笑。
“少废话!要不你来!”马小桃没好气地甩甩沾满面粉的手,酒红色的发梢都沾了点白。
徐三石整个人缩在一只硕大的木盆边,埋头对付盆里咕嘟冒泡的猪骨肉汤。他鼻尖几乎杵到汤面,贪婪地吸着那浓郁的香气,手里的大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嘶…真香!石头熬这汤底真是一绝!我就说嘛,跟着石头有肉吃!”他陶醉地闭着眼。
“肉都被你闻跑了!搅匀点!别糊锅!”萧萧踩着小凳子,努力伸长胳膊够着旁边大锅,看里面卤着的五花肉火候。小丫头脸颊憋得通红。
而石昊,位于灶火的中心。油锅滋啦啦作响,火光映着他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他正处理一条肥美的青鱼,剔骨削片,菜刀在他指间化作一片冰冷的银光,薄如纸、连而不断的鱼肉片听话地落入旁边的冰水盆。灶上的火候,锅里的翻炒,他掌控得一丝不乱。手腕的红丝巾在火光中偶尔一闪。
话题就是从马小桃一句愤怒的吐槽开始的。
“砰!”马小桃又是一掌拍在面团上,案板巨震,几根胡萝卜从旁边箩筐里滚下来。她一脸嫌恶,仿佛揉的是某个讨厌鬼的脸:“要我说!日月派谁不好?非得派那个银毛刺猬头?在学院里晃得我眼疼!走路那副用鼻孔看天的死样子,恨不得天天把‘我是天才’刻脑门上展览!看着就火大!”
这话像是点燃了柴堆的火星子。
“就是!”唐雅把切好的韭菜哗啦一下扫进大碗里,接过话茬,“听说了没?今天下午又在外院广场欺负一年级的!就为人家不小心碰掉了他的什么狗屁魂导器说明书!当众骂得可难听了!什么废物点心、垃圾堆里捡来的……呸!”
“他敢欺负咱们的人?”徐三石瞬间从肉汤香气里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孙子!真当史莱克没人了?要不是玄老及时出现……”他猛地撸起袖子,作势要冲出去打人状,旋即又讪讪地放下,嘿嘿一笑,“不过石头今天那顿骂,可真解气!鸡窝头?红毛山鸡?哈哈哈!石头你哪学来这么多刁钻词儿?骂得那银毛崽子脸都绿了!”
“刁钻?不及某些人眼高于顶、欺软怕硬的万分之一。”石昊眼皮都没抬,手腕极轻微地一抖,两片雪白如玉、薄得能透光的鱼片被他指尖捻起,稳稳浸入旁边备好的特制香料酒液里入味。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铁律:“仗势压人,遇强则怂,癞皮狗当得纯熟。”
“噗嗤!”正在削青笋的江楠楠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有些赧然地收敛。她清冷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莞尔,手里刚刮好的青笋条被她无意识地弯成了一个优雅的弧线,像在给石昊的话打节拍。“石师弟形容得……倒是贴切。”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笑意。
贝贝放下最后一个削好的土豆,用巾帕擦着手,嘴角含着一抹温和又无奈的弧度:“笑红尘自幼天赋异禀,又在明德堂万千宠爱集一身,傲了些是难免。只是这份傲慢带刺伤人,于他,于学院间的交流,都无益处。”他顿了顿,看向石昊,“倒是石头今日……锋芒稍露了。不怕他告到镜红尘那里?”
“告?”马小桃冷笑一声,揉面的劲更大了几分,仿佛面团是笑红尘的脸,“他敢!输了不敢认,背后再告刁状?还要不要他那张癞皮狗脸了?镜老狐狸真敢蹦跶,穆老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她气势十足,完全忘了自己刚开始学揉面的艰难。
“不过,”唐雅切菜的手慢了下来,眼神带着点好奇和不解,“说起来……他那个妹妹梦红尘,倒是有点奇怪诶?下午广场上,石头把她哥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你们注意到没?”
“怎么没注意!”萧萧立刻接话,小脸因为兴奋有点发红,手上看肉的动作都忘了,“小桃姐,我离得近看得可清楚了!那个梦红尘!她本来绷着脸,一副‘本小姐高贵冷艳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石头哥开始骂她哥‘花枝招展的鸡窝头’的时候,她嘴角就动了一下!后来骂到‘红毛山鸡’那段,她肩膀都在抖!再后来石头哥那句‘明月家脸皮当城墙砖’说出来……她直接就笑出声了!虽然赶紧捂住了……”萧萧模仿着梦红尘捂嘴强忍的动作,惟妙惟肖,“可是那个笑!眼睛都亮了!虽然就一下子!”
“啊?真的假的?”徐三石一脸不信,“她跟她哥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最眼高于顶的就是她!她能笑?笑石头骂她哥?”
“是真的。”江楠楠停下手中的活计,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思索,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我能感觉到……她那一瞬间,情绪非常放松。”她的描述带着魂师的感知力,“像紧绷了很久的弦……突然松了一下。”她看向石昊,补充道,“尤其是石头那句‘输了不认账找小孩抖威风’之后,她那种笑意……不是嘲笑,倒像是……解气?”
贝贝眉头微蹙,沉吟道:“梦红尘确实变了不少。上次在斗魂大赛上,她虽骄傲,但输了就是输了,赛后也未见无理取闹。比起她哥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跋扈……她那份傲气,像是被人硬生生折了一次,摔落地面,反倒剥开了一些表面浮华。”
“她该谢我才对。”石昊的声音平静地插了进来,他正把处理好的鱼片一片片摆入铺着嫩黄瓜丝的碧绿荷叶中,“她那点心高气傲,掺了太多明德堂强灌的铁锈气。败一场,磨掉浮色才好。”
他动作流畅地将一片片鱼肉覆上薄薄的姜丝,淋入清澈的特制调味汁,最后盖上另一瓣翠绿的荷叶。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力:“败了,才知道什么是真金,什么是被强镀的废物光。”
灶火跳跃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眼瞳里,沉静深邃。
“噗……”正在奋力揉面的马小桃动作一顿,突然抬头,脸上沾着面粉,表情古怪地盯着石昊,“石头,你这话……怎么听着有点熟?”她歪着头想了想,一拍脑门,“啊!像不像那次你骂我被玄老关了禁闭,出来还死扛着不服输,非说自己就是凤凰该涅槃结果差点把食堂烧了……那次你说的!”她模仿着石昊那万年不变的平调,“‘败一场才知道,真火不是炸毛瞎烧’!对对对!就是这调调!”
石昊:“……”
他默默地将最后一片鱼肉仔细盖好,压紧荷叶边缘,然后转身去拿蒸屉,只留给马小桃一个拒绝接话的背影。那背影在跳动的灶火映照下,分明写着“往事不必再提”。
“小桃姐你还有这等黑料?”唐雅瞬间来了精神,双眼放光。贝贝也忍不住失笑摇头,眼神里满是纵容的无奈。
徐三石更是捶着大腿狂笑:“哈哈哈!炸毛瞎烧?像!太像了!”
小店里爆发出哄堂大笑,之前的阴翳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冒泡,案板上的食材堆叠如山,被切好、揉好、准备好。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欢声笑语,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氤氲蒸腾。
石昊面无表情地将码好鱼的蒸屉稳稳送入炉火旺盛的大灶上,蒸汽立刻汹涌地冒了出来,模糊了他清秀的侧脸轮廓。手腕上那抹红色的丝巾,在朦胧的水汽中,颜色却仿佛格外鲜明。
他只是看着锅里翻涌的汤水,听着身后那没心没肺的笑声闹语,低低地哼了一声:
“饺子,更好吃。” 声音淹没在烟火喧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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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阁深处特有的松木沉香在夜色里愈发幽沉。月光穿不透厚实的窗帘,只有长明灯橘黄的光晕,给这片寂静的空间涂抹上一层暖意的边。
石昊推开门时,蔡媚儿正蹙眉站在一张摊开的泛黄地图前,指尖点着日月帝国西北方向的某个区域,正与钱多多低声争论着关于某种稀有金属战略储备的问题。仙琳儿坐在一旁翻看卷宗,鼻梁上架着一副做工精致的银边魂导眼镜。
穆恩并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立在靠窗的位置,负手望着窗外庭院里摇曳的竹影。那个位置通常属于沉思。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新生的麦色皮肤在光晕下蕴藏着无声的力量感,早已看不见昔日衰老的痕迹。
玄老呢?直接瘫在主位旁边的软椅里,抱着他那标志性的硕大酒葫芦,眼睛半眯着,一副醉醺醺万事不理的模样。只是那葫芦口子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石昊提进来放在石几上的食盒方向敞着。
石昊默不作声地将食盒一一打开。瞬间,一股与海神阁清冷基调格格不入、极其霸道的鲜美香气蛮横地冲散了松木香!是鸡汤炖煮到巅峰状态才能拥有的醇厚,夹杂着嫩滑河鲜的清鲜!
玄老的鼻子极其夸张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一声,那瘫软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线提了一下。
食盒里分层码放着几个带盖的白瓷大碗。石昊动作精准地端出第一碗,稳稳放在主位前的桌上。盖子掀开,热气蒸腾!橙黄浓郁的汤汁里,沉浮着晶莹剔透的笋片、几片嫩黄的鸡胸肉,以及几根翠生生的青菜心。
他将另一碗明显料更足、汤色更深浓的炖盅,放在了靠窗穆恩身侧的矮几上。接着是蔡媚儿、钱多多、仙琳儿几位的位置,最后,才端出那只最大、汤里还滚着两只大鸡腿、大块软烂的蹄髈肉、浸透了汤汁吸饱油水的豆腐泡的满满大海碗——咣当一声,放到了玄老面前。
浓郁的香气直冲鼻腔,玄老彻底装不下去了!他“噌”地睁开那双精光四射的老眼,哪里还有半分醉意?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一把捞过那只沉重的大海碗,抄起勺子就往嘴里狠狠塞了一大口烫得嘶嘶响的汤和肉!
“嗯——!!!”含糊不清的满足呻吟瞬间响彻安静的议事厅。
石昊做完这一切,微微躬身,转身就要告退。
“石头,等一下。”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响起。
石昊的脚步顿住。开口的竟是穆恩。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婆娑的竹影。
蔡媚儿抬起头,放下手中在地图上指点江山的手,眼神带着惯有的利落和直率,在穆恩示意下,直接切入正题:“石头,你白天……教训笑红尘那小子,我们听说了。”她语速很快,带着武将的干脆,“骂得好!那小子欠收拾!仗着明德堂的身份,跑到我们地盘上不知收敛,连玄老都惊动了!要不是身份碍着……”
钱多多放下手里的金属碎片样品,难得脸上没有嬉笑之色,胖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他那个跋扈性子纯粹是被惯的。明德堂捧着,镜老狐狸宠着,已经歪到根了。”
仙琳儿也取下银边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透着文职宿老特有的冷静分析:“关键是他代表明德堂、日月皇家学院的脸面。他越嚣张跋扈,就越证明明德堂那套只重外力、忽视心性养成的路子走偏了!长此以往……”她微微摇头。
穆恩缓缓转过身。那双熔金色的瞳孔在橘黄灯光下如同流动的熔岩,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压力。他没有看石昊,目光落在玄老正大快朵颐的汤碗上,声音低沉平缓:
“日月与我史莱克,明争暗斗百余年。镜红尘的明德堂,已成国器核心。但其魂导之道,根基在镜红尘一人,偏又后继乏人。笑红尘的天赋……”他顿了一下,带着一丝评价器物的精准与无情,“可惜了。”
蔡媚儿接口道,语速依旧干脆:“我们与红尘兄妹有约在前,不能公然处置他们兄妹。但这俩孩子,尤其那个叫梦的丫头……”她眼神锐利地看向石昊,“石头,你今日……盯着她看的次数,似乎比以往多些?”
石昊原本沉静的脸上没什么变化,但微微蜷缩起来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在袖口处擦了一下。蔡媚儿这女人的观察力总是如此精准。
“她不一样。”钱多多接过话,晃着胖胖的脑袋,汤碗里的鸡腿已经少了一只,“今天这事儿,她那笑……藏不住!不是假装的。像是一口憋了许久的郁气被你骂她哥那番话给捅开了。”胖子精明的眼睛里闪着光,“本性未必恶。只是在她那个环境,被强行镀了层铁锈,硬撑着罢了。”
仙琳儿点头,补充道:“明德堂内部倾轧争斗绝不少见。他们兄妹,一个是未来堂主的唯一指定人选,地位尊崇;另一个虽有天赋,终究是旁支,更是女子之身……处境微妙。”她看着石昊,“她那份傲,或许是她的盔甲,也或许是她的枷锁。”
玄老吸溜吸溜地喝着汤,趁着喝汤的空隙抬起头,油汪汪的嘴一张一合,看似含混,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食物香气和洞察世事的辛辣:“穆老的意思是,那银毛小子……虽然很难,但是不代表扶不正!那条小母龙嘛……”他砸吧一下嘴,眼睛里精光直射石昊,“你小子有本事把她那张镀金的铁壳子敲开!指不定是块真料!一个入正道,总比两个全歪了好!”
“不止一个。”穆恩的声音像无形的定锤,压下了厅内所有的声音。他看着石昊,目光沉凝如万古不变的礁石,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一种极其微妙的……期许?他缓缓道,字字千钧:
“若能把梦红尘这粒种子扶正,将其引回真正属于魂师的道途……于削弱明德堂的气焰,于消磨镜红尘的爪牙,皆大利。更甚者……”
穆恩的声音微微一顿,熔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跳动了一下,映着窗外透入的那一片沉沉的墨色夜空:
“……或可为这死水一片的斗魂大陆,在风暴来临前……撕开一线新的……可能?”
“石昊,”穆恩的称呼带着郑重,不再是普通的徒弟,“此非命令。你可愿……一试?” 那“试”字落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所有人心里。
蔡媚儿、钱多多、仙琳儿的目光,还有玄老那油花花也掩饰不住锐利的审视,瞬间都聚焦在石昊身上。空气在浓郁的食物香气中,仿佛凝滞了。只有玄老吸溜汤汁的声音在回响。
石昊站在那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手腕上缠绕的那圈红丝巾在灯光下尤为醒目。他微微低着头,碎发垂落些许,阴影覆在挺直的鼻梁上,看不清表情。
灯火在他沉默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过了足足有七八息的光景,那低垂的、被影子遮挡的眼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万年不变的平静,没有任何被赋予重任的欣喜或激动,也没有半分被为难的抗拒。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清冷的目光掠过正抱着大海碗、汤水淋漓得恨不得舔碗底的玄老。再扫过蔡媚儿利落中带着审视的眼,仙琳儿透着分析的冷静目光,钱多多小眼睛里闪着精光的好奇,最后——在那位负手而立、熔金眼眸深沉如渊的师父身上,定格了一瞬。
夜风似乎从窗棂缝隙钻了进来,卷走了几分屋内的羹汤热气,带来庭院深处的清冷竹叶气息。也卷动了石昊宽松的袖口,露出腕骨上一小截更显白皙的皮肤和那抹醒目的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续沉默,或者说点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时。
石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近乎于……荒诞的讥诮?又或者是对这世间荒唐事的一点冰冷调侃?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惯常的烟熏沙哑感,平静地在香气缭绕的议事厅里铺开,字字清晰:
“试试……也行。”
他甚至侧了下头,像是在认真思索某个无关紧要的技术难题,补充道:
“就当……替诸位师叔伯……”
他那清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掠过玄老面前那只碗底朝天的空碗。
“省下几只……鸡腿试毒童子。”
说完,他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提起食盒里最后两个干净的空碗,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推开议事厅沉重的门扉,头也不回地没入门外的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那淡淡的、带着一丝调侃余音的“试毒童子”在缭绕的食物香气中回荡,以及议事厅内几位表情精彩纷呈的宿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