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马小桃在戴钥衡略带戏谑的目光和凌落宸无声的凝视下，红着一张未褪尽泪痕也挡不住尴尬的脸，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着左脚、把自己挪出了病房，还“贴心”地关上了厚重的橡木房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
房间里只剩下戴钥衡略重的呼吸声和凌落宸冰封般的存在感。空气里有清淡的药味、残留的硝石硫磺气息，还有窗外星罗城华灯初上时隐隐飘来的食物香气。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空茫，混杂着大战序幕拉开的紧张，沉沉压在人心上。
笃笃笃。
极轻微的、带着点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木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侧身的缝隙。
是霍雨浩。
他换下了史莱克那身醒目的墨绿劲装，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粗布夹袄，显得比同龄人更加单薄瘦削。微乱的黑色额发垂在眼前，那双总是带着沉静光芒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疲惫。他看到靠在床头阴影里的石昊睁开眼望过来时，脸上立刻浮起一丝真切的欣喜，快步走了进来。
“石头哥！”霍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一丝干涩，“你醒了！太好了！”他三两步走到床边，在石昊微微点头示意下才轻轻坐在床沿的椅子上。他没像马小桃那样扑过来，只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晶石打磨仪，不动声色却极其细致地扫过石昊苍白的脸、微蹙的眉头、有些干裂的唇角，最后落在他搭在绒毯外面、指骨微微泛白的手背上。
“感觉怎么样？”霍雨浩问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小桃姐说你反噬很重，脉都很虚，嗓子也……”
“没……咳，”石昊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挤出声音，“死不了。嗓子……像吞了沙子。” 目光却直直望进霍雨浩眼底，“比赛？”
霍雨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凝重，也有一丝破釜沉舟后的放松。他深深吸了口气，挺直了稍显单薄的脊背。
“玄老他们压阵。云罗学院……装备很精良。”霍雨浩的讲述清晰冷静，带着复盘战场特有的条理，仿佛驱散了他本身的疲惫感，“第一个上场的是五环魂导师，代号‘开罐器’，魂导炮台阵地打法，覆盖火力很猛，防御也厚实。”他眼中掠过一丝寒光，“我们开场被动。萧萧的镇魂鼎被密集炮火压制，发挥不出效果。徐三石的盾硬顶了几炮，魂力消耗巨大。贝贝师兄的突进被炮台的自卫魂导矩阵挡住……”
石昊静静听着，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绒毯表面划动。
“炮台太硬了。”霍雨浩的声音低沉了些，但眼神更亮，“常规打法耗不过。得破开他的防御核心……他的魂导炮台核心能量节点驱动在……这里。”他右手食指极其精准地在虚空中一点，正是下午那场战斗他精神探测锁定的位置。“外面三重能量循环护盾，最里面的驱动核心节点防护反而是最薄弱的，只要能瞬间穿过他预设的炮火封锁网近身……代价太大。”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回忆当时那个决定性的瞬间。随即，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却带着一种少年人掌控全局后的、内敛的锋芒。
“所以我……冒了个险。”霍雨浩的声音很平静，“用了你给的那件小‘玩具’。”
石昊微怔。他给过霍雨浩什么东西能干扰魂导炮台阵？随即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幻界珠？！”石昊脱口而出，声音依然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惊讶和赞许。那是他无聊时用低阶幻影宝石随手做的小玩意儿，能激发一层精神力构筑的短暂幻象外壳。
“对。”霍雨浩点头，眼中寒芒更甚，“那东西启动时的精神波纹异常活跃，和他核心驱动节点的被动防御共鸣频率契合度很高。我顶着三重炮火网的压制极限压缩精神探测，用那珠子的共振频率短暂刺激了防护节点的能量回路……有不到半秒的迟滞期。”
他的手在空中做了个极其微妙的、仿佛拨动弦线的动作。
“就这半秒。”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王冬。”
无需多言。两个字，石昊已经看到了破晓的契机。
霍雨浩的目光转向站在窗边阴影下，一直沉默的凌落宸，她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瞳孔里残留着一丝被战况调动起来的冰冷锋芒。
“后面就简单了。”霍雨浩的叙述回归简洁，“璀璨中的凋零，黄金之路。那家伙变成了小金人。裁判喊停。完胜。”他摊了下手，语气轻松了一点，但眉宇间还残留着高度紧绷后的倦意，“那金光特效，还挺晃眼的。”
石昊紧绷的肩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靠在蓬松的枕头上，闭上眼，极轻地吐出一口浊气。赢了。干净利落。没受伤。这就足够。
霍雨浩看着石昊似乎松了口气后略显疲惫的神态，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石头哥，你好好休息。学院那边有穆老，玄老也在。” 他站起身，迟疑了一下，伸出略显冰凉的手，犹豫着，似乎想拍拍石昊的手臂，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轻轻按了一下他手边的绒毯边缘，“我先去看看戴老大他们。”
霍雨浩离开后，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安静。
房门又响了一声，是被极轻地推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江楠楠。
她今天似乎特意整理过，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便于战斗的墨绿色劲装，穿了一身湖蓝色的及膝毛呢连衣裙，外面松松垮垮地罩了一件浅米色的针织开衫。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松松绾了一个髻，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颈侧。裙摆下是薄薄的浅灰色丝袜，踩着一双看起来很柔软的白色平底布鞋。这身打扮在星罗帝国冬末初春的微冷空气里显得有些单薄，却透出一种少见的温婉和邻家女孩的柔和。脸上也精心上过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粉底和唇彩，似乎想掩盖眼圈下残留的浅浅青痕，可那份在激烈战斗后还未完全消退的苍白，反而被修饰得更加楚楚动人。
看到石昊睁着眼，江楠楠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进来，清丽的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
“石头！”她的声音是那种如山泉般的清冽，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歉意。她在石昊床边停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针织衫的下摆边缘，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她没像马小桃那样情绪激动，也没霍雨浩那样剖析战局，只是用那双秋水般清澈的、带着真诚关切和深深后怕的眼眸看着石昊苍白的脸。
“你感觉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声音放得更柔，“小桃姐说你……反噬很凶险……”她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身，没有碰到石昊，只是目光仔细检查着他颈侧是否有残留的“血痕”，又看了看他被盖在毯子下的手腕附近。“你太……冒险了……” 语气里混杂着感激和后怕的责备。
“没……事。”石昊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没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目光却带着询问看向江楠楠。她的状态如何？
江楠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和庆幸的笑意：“下午……有点混乱。那些炮火打过来的时候……”她似乎回忆起炮火倾泻的压力感，下意识地抿了下唇，“不过雨浩……他很厉害。他的战术安排，王冬的配合也默契。徐……”她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想提那个名字，“总之，我们都挺过来了，配合也没乱套。”
石昊的目光在她提到“配合”时留意了一下她的神色。那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一闪即逝。
“对了，”江楠楠像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她提进来的一个小藤篮里端出一个细白瓷盖碗。盖碗揭开，里面是一碗蒸腾着热气的、撒着几片翠绿葱花的澄澈白粥。“我和小桃姐轮流在那边守着煮的，小米白粥……养胃……”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点羞赧，把碗轻轻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又把配套的细骨瓷小勺摆好。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看得出并非熟手，但她做得极其认真。
石昊的目光落在碗里冒着热气的白粥上，又看向她被热气和羞赧熏得有些薄红的脸颊。这干净的食物气息，在这满是硝石和药味的病房里，竟显得如此熨帖和珍贵。
他微微点了下头：“谢……谢。”
江楠楠被他这声略带嘶哑的道谢弄得更加不好意思，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要挥开这份感谢带来的沉重感。“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她看着石昊再次闭目养神，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安静，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粥的热气在寂静中袅袅升腾。白瓷反射着窗外的光。病房里只剩下戴钥衡偶尔翻身牵动伤处的细微吸气和凌落宸冰封角落里几乎无声的存在感。
再往后，探望就变得顺理成章又短暂密集起来。贝贝是和徐三石一起来的。贝贝端着学院提供的药膳玉盘，里面放着一小碗黑乎乎却散发清冽药香的小块糕点（据说叫“九蒸九晒茯苓糕”）。他进门第一件事是详细询问了石昊的脉象和玄老的诊断结果，墨玉般的眼眸带着洞悉世事的沉稳和一丝长辈式的凝重关切。他坐在床边，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替石昊掖好被角，动作自然流畅。只是当他那修长、温润如玉却带着长期武魂淬炼留下细微薄茧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搭上石昊露在绒毯外的手腕内侧时，石昊的脉搏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万分之一息。贝贝的手指并未停留太久，仅仅几秒便滑开，指腹离开皮肤后，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被强力湮灭后的奇异能量涟漪。石昊闭着眼，如同毫无所觉。贝贝也只是对戴钥衡点了点头：“气血大亏，魂力根基动摇，要静养，不可再行险。”又叮嘱石昊几句要配合穆老玄老之类的话，深深看了石昊一眼，便放下糕点离开。
徐三石则是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粗陶海碗，里面是满满当当堆成小山似的、酱红色的油光水亮的酱卤鸡腿、猪蹄膀、还有厚切牛腱肉！他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不少，带着一份真实的关切。他扯着嗓门说“石头你小子吓死三哥我了！”然后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比赛时自己那个玄冥震硬抗炮火的“光辉战绩”，又大笑着说霍雨浩那个“小金人”特效太骚了，早知道这么值钱就让霍雨浩把他也冻一下拿出去拍卖……吵吵嚷嚷，被贝贝毫不留情地拽着后领拖走。
临走前，他看似随意地拍了下石昊的肩膀——这一下拍得结实！石昊感觉自己肋骨都要移位了！体内那些故意制造的暗伤瞬间“响应”，气血一阵翻涌，喉咙涌上一股铁锈味。石昊强忍着才没真咳出血沫。徐三石看着石昊瞬间憋红的脸和额角爆出的青筋，似乎觉得自己闯了祸，讪讪一笑赶紧溜了。脚步声咚咚咚远去，留下病房里一股浓郁的荤腥卤肉味，还混着徐三石身上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龟甲土腥气——这味道和贝贝身上清雅的药草气形成了极其诡异的混合。
最后来的是王冬和萧萧。王冬大概是比赛消耗太大加上后面处理赛后事宜，男装下的眉眼间难掩倦色，但看到石昊醒着，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下巴微微扬起，依旧是那副骄傲小公子的架势，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醒了？死不了就行！”和一小盒包装精致、带着淡淡花香的魂力松子就拽着萧萧要出去。萧萧抱着她的小鼎塞给石昊一个热乎乎的小包裹，细声说里面是庄老特制安神养魂的药茶，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她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自责了几句“都怪我们不争气”“石头哥都是为了我们才……”被王冬一把捂住嘴拽走了，留下一串小小的抽泣尾音。
人进人出。热气腾腾的鸡汤、清淡温润的白粥、精雕玉琢的药膳糕点、简单便携的魂力松子……各种食物的香气在短暂的停留中混杂，最终又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一点点驱散。
终于清净。星光透过雕花玻璃窗，在深棕色的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光斑。病房里只剩下戴钥衡偶尔翻身时床垫发出的细微弹簧声，还有凌落宸如同亘古冰川般沉静的呼吸。
石昊闭目躺着。左手轻轻搁在腹部温热的绒毯表面。腕上那圈红丝巾柔软地贴合着皮肤。
门外走廊远处，能依稀听到学员们刻意压低、却被走廊放大了些许的喧哗说笑，夹杂着“霍挂”“黄金之路”“太牛逼了”之类的兴奋字眼。星罗城的夜才刚刚进入喧嚣的高潮，远处斗魂场的方向隐隐有魂力光爆的余韵残光在夜空中明灭，犹如巨兽无声的喘息。
石昊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气息拂过干燥的嘴唇。
都活着，就好。
窗棂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夜露，窗框的油漆味混合着贝贝临走时指尖残留的那点淡到几乎无法追踪的异样气息，像一根烧红的针，悄悄烙在识海深处。他侧了侧脸，将微热的耳廓贴上冰凉的缎面枕头。左腕处的皮肤，在无人注视的暗影里，悄然滚烫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