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挪死,人挪活
嗡!!
唐雅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不是哭泣的颤抖,而是某种禁锢在灵魂深处的、源于血脉的骄傲、愤怒、不甘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嗜血的疯狂,如同被唤醒的太古凶灵,自骨髓深处咆哮着苏醒!这些力量混合着她从未体验过的巨大震撼,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垮了泪腺的堤坝!
不是啜泣!是嘶鸣!是灵魂在咆哮!
“呃——啊啊啊——!!!”
一声凄厉惨烈、完全不似她能发出的尖啸冲破她紧咬的牙关!那不是悲伤,那是冰封千年的火山被彻底点燃的爆鸣!两行滚烫得足以灼伤面颊的热泪,如被强大的力量狠狠推送出来般飞溅!并非晶莹透明,而是殷红!如同凝聚了血脉最深处的绝望和此刻被点爆的滔天之恨!带着血丝的热泪砸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也砸在那株刚刚承受过无上剑意洗礼的细弱草根上。
她死死攥着那根湿漉漉的草,指节暴突!那草茎在她带着血光的泪水浸染和几乎要将其捏碎的力道下,却奇异地、坚定地传递出一股微弱却绝不熄灭的生命脉动。仿佛在回应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
石昊看着她因剧变而猛然绷紧、泪水和血丝交织的脸庞,以及那双骤然爆开慑人精光的眼眸,眼底深处那缕沉凝如山的冰芒悄然化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他俯身,重新提起那个被遗忘在长椅角落的食盒,向男生宿舍走去。
他明白,唐雅需要静一静……
夜风卷着湖水的湿意掠过,唐雅喉间冲出的那声悲鸣如同被斩断的琴弦,余音卡在胸腔里灼烧。眼泪失控地淌着,滚烫的像熔化的铁水,砸在手背上,砸在那截刚刚被唤醒了惊世剑意的草根上。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纤弱的草茎掐断,一股蛮横凶烈的力量在血脉深处咆哮冲撞,几乎要撕开她的皮囊——那是先祖的傲骨?是父母未曾瞑目的怨愤?还是……被那句“一粒尘可填海”彻底点燃的死灰?
石昊那具装着饺子食盒的背影,在月下碎石小径上投下笔直的暗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似乎刚才点爆她灵魂的不是他,只是顺手拨开了一丛碍事的荆棘。
“…等…等等!”破碎干哑的嗓音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那个决然的身影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脚步依旧稳定地踏碎干枯的落叶,沙沙声像针扎着她的心。
那背影,那毫无回应的姿态,终于让唐雅骨子里那点被铁血宗碾碎后又混着血泪滋生的泼辣蛮横猛地破土而出!眼泪还在疯狂涌出,身体却猛地弹起,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她甚至没注意到那株见证了她崩溃又新生的小草从掌心滑落,跌在微湿的草地上。
“我叫你站住!石头!”她嘶吼着扑过去,步子踉跄,脚尖踢飞了脚边几颗尖锐的小石子。几步追到石昊侧后,也顾不得什么老师体面、少女矜持,五指张开,狠狠一把攥住了石昊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外衫袖口,位置恰好是他左手腕红丝巾之下。力道极大,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力量,将布帛都抓得皱紧、深陷。
石昊的步子,终于停住了。
半侧过身,月光终于完整地勾勒出他此刻侧脸的轮廓。没有惊愕,没有不耐,没有怜悯。那双易容后的清秀眉眼,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与十五岁少年绝不相称的冷冽平静,如同寒潭深不见底的底部。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神仿佛带着穿透之力,穿透她满面的泪水狼藉,看透她此刻灵魂里如同风暴漩涡的挣扎与混乱。
这冰冷无波的目光反而让唐雅那烧灼灵魂的蛮劲泄了几分,死死揪住袖子的手微微发抖,力气却不敢松。泪流得更加汹涌,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少年轮廓冷硬的侧面,那些翻腾在嘴边、想要咆哮出口的、混乱如狂涛的疑问和恐惧堵在喉头,一时间竟噎得她只剩下急促而混乱的喘息。
“……你…你说一粒尘填海……一株草能斩星辰…”唐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糊在哭腔里,“可…可我这粒尘…凭什么?我这株草…连铁血宗门前的一颗石子都撼不动……”她几乎是吼出来,带着彻骨的自我厌弃和绝望,“我拿什么去填?用什么去斩?!就在史莱克…在这海神湖边…扎着这所谓的根…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看着贝贝他…越来越远…我只会是累赘…石头!是累赘啊!”
她的身体随着嘶喊而剧烈摇晃,仿佛要瘫软下去,唯有那只死死抓住袖子的手,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如同溺水之人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石昊的目光终于从那片动荡的湖面收回,落在她因痛苦挣扎而扭曲的脸上。他没有挣脱那只攥紧的手,反而微微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体,拉近了距离。
夜色里,他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却骤然变得极亮,像两颗在灰烬中瞬间点燃的星子,光芒刺得唐雅心头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让她混乱痛苦的嘶吼戛然而止。
“凭什么?”石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盖过湖水的呜咽和夜风的私语。他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慢,都沉,如同用重锤一点点凿进冰冷坚硬的现实。
“凭贝贝师兄那双铁打的腿骨,断了接,接了碎,碎成千百段还能自己爬进史莱克大门?凭他明知你深仇似海,还死心眼一根筋撞上来非要扛?” 他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入唐雅混乱的灵魂深处,“凭他那句撞了你一身的血,骨头茬子还在肉里突着,却死死扒着穆老衣袍求他庇护唐家孤女?”
唐雅浑身剧震!贝贝浑身浴血、像个血葫芦一样爬进史莱克禁地的景象在她眼前轰然炸开!她记得他那双曾经清亮温润的眼睛,那时只残余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固执到令人心慌的光。父亲倒下时也是那种光……那种不顾一切要抓住什么的光……
石昊的声音没有丝毫怜悯,像冰冷的刀锋继续凌迟着她试图沉沦的意识:“凭徐三石那块万年不化的贱骨头,为了江楠楠一头从全大陆最高贵的玄冥龟缩回他那王八壳里,心甘情愿当千年老鳖?凭他为了靠近那个曾经连眼角都不扫他的女孩,能抱着他的乌龟盾硬抗小桃姐的邪火一烧一天一夜?就为了证明那破壳子能挡点火烤烤?”
一个画面硬生生挤进唐雅的脑海:骄阳下尘土飞扬的斗魂区角落,徐三石狼狈地匍匐在那巨大的玄冥盾下,只露出一双贼兮兮朝江楠楠那边偷窥的眼睛,而狂暴的凤凰火焰就在盾牌上炸开一片片刺眼的火光,蒸腾起扭曲的空气。那一刻,那贱兮兮的胖子脸上,好像真的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傻气?
石昊的视线如同钩子,牢牢锁住唐雅惊魂未定的目光:“凭霍雨浩?戴家那堆见不得光的烂事,把他生母折磨得寒冬腊月咳断了气?凭他一路挣扎到这史莱克?还是凭他跟你一起蹲在后厨给老黄帮工宰鱼杀鸡洗下水,就为了省下几个铜子儿给唐门交租?
唐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前瞬间浮现出霍雨浩那张还带着青涩的、营养不良的脸。拿到唐雅偷偷省给他的粗粮饼子时,他眼睛里的光,真真切切,不是假的。还有在后厨那血腥污秽的小天地里,他和自己一样挽着袖子,咬着牙刮那油腻鱼鳞的样子……
石昊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压迫下来:“凭王冬?凭他背后那足以压垮天斗城的姓氏?凭他随手就能买下整个外院街区的金魂币?还是凭他放弃那堆泼天富贵,心甘情愿跟你挤在那个冬冷夏热还漏雨的破阁楼里?”
王冬那张总是精致完美的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又迅速被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固执取代——宁愿跟着唐雅啃干粮喝凉水,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温室花朵的画面,狠狠刺痛了唐雅。那是…背叛了家族庇护也要选择的“同路”?
石昊向前逼了半步,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住崩溃边缘的唐雅:“小雅老师,” 他的声音陡然放轻,却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具重量,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棱,刺得她灵魂深处某个地方生疼,“你守着唐门这块空山名号。你在史莱克,到底在看什么?”
他微微停顿,像是在等她自己去撕开那层遮蔽了心目的绝望雾霾。唐雅混乱的泪眼被动地聚焦在他脸上,那被绝望和痛苦折磨到模糊的心念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铁块,被这声质问狠狠敲打、锻打!
石昊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她的皮囊,落进一片虚空,望向那海神湖深处寂静的岛屿,看向那棵穆老坐镇的巨大黄金古树:“还是凭穆老——那位端坐海神湖中央,呼吸如同山岳挪移的老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凭他那一句‘树挪死,人挪活’?”*
“树挪死,人挪活…”
这简简单单六个字,此刻却如同劈开混沌的巨斧,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唐雅的灵魂深处炸响!穆老那双深邃如同海洋的眼眸似乎就在眼前,老人温和却带着无尽威严的声音再次于耳畔低鸣:“小雅,此念非彼念…唐门是树,你唐雅亦是树…树扎根于此,焉知他处无沃土?挪一挪,活得更深,方能撑得起…你想撑的东西……”
那被尘封的、曾经无法理解其深意的古老智慧,此刻被石昊借穆老之口狠狠撕开外衣,无比血腥而清晰地烙印在她认知里!唐门是树!唐雅自己也是树!史莱克!海神湖!这片凝聚着万年英灵的土地!就是穆老口中那等待唐门遗脉扎根的新沃土!
绝望?自卑?恐惧?这些东西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残破的心。
它们冰冷,它们缠绕。
咚!
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如擂鼓,疯狂撞击着胸腔,撞击着那试图将她拖入深渊的绝望枷锁!冰封的血管深处,被封印了太久的滚烫血液如同解冻的熔岩,汹涌奔腾!一股蛮横的力量从骨髓深处嘶吼着觉醒——那是不愿认命的桀骜!那是不甘就此沉沦的野性!那是被灭门之血浸透后沉淀下来的最后孤勇!混杂着被石昊那一剑斩开的灵魂缝隙里透进来的光!
“啊——!”
一声短促、全然失控的嘶吼再次从她喉咙里炸开,盖过了奔涌的血液轰鸣!死死攥着石昊衣袖的手猛然爆发出一股石昊都感到惊讶的巨力!她仿佛要用这只手,将自己钉在这个被无数证据和信念支撑住的地方!
所有眼泪在那一刻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生生蒸干!眼底残留的水光模糊一片,唯有其中那一簇从灰烬中暴烈升腾起的火焰,凝成了前所未有的形状——那不是哀伤的火焰,是淬炼在血与骨中的执念重新点燃的凶兽之瞳!
“我——不——走——了——!!!”
这三个字,唐雅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榨干了灵魂里最后一点火焰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斩断了所有退路、与旧日绝望彻底诀别的惨烈与决绝!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满后即将迸裂的硬弓,攥着石昊袖口的手反而抓得更紧,指甲隔着粗布都要掐进他手腕的皮肉里,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意志也烙进这个袖口里、烙进这片月光下的土地中!
这一吼,似乎也抽空了她最后支撑站立的气力。吼声在湖面上空撞出回响后,她整个身体像失去牵引的木偶般猛地向前一倾,眼看就要瘫软跌倒。那只攥着袖口的手成了唯一的支点,死死地拽着。
石昊的手臂甚至被带得沉了一沉。
风似乎静止了。
只有海神湖中心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极其沉缓、如同大地在深深呼吸的悠长叹息,悄悄荡开一圈几乎不可察觉的涟漪。
石昊没有甩开唐雅那只死死掐住他手腕、力量惊人到指节都扭曲泛白的手。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她。目光依旧笔直地投向远处海神岛模糊的轮廓,穆老那句“树挪死,人挪活”的话语似乎还在夜风中沉沉回荡着余韵。
他左腕上那圈红丝巾,被唐雅失控的力道拉扯得有些偏移,边缘露出了手腕处一小片被掐得发白的皮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下一秒,那只提着食盒的手动了动。食盒在两人之间传递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荠菜独特清鲜和肉馅油脂焦香的温热气息,霸道地撞破了空气中残留的悲壮与挣扎的气息,如同一个沉甸甸的句点。
“嗯。” 石昊的声音终于响起,比夜色还平静,只有一个极短的音节。不是赞扬,不是抚慰,倒像是在确认一个既成事实。
食盒稳稳地放在了唐雅那只死死拉住他的手背上。硬木盒底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压在她手背的青筋凸起处,滚烫的暖意渗透皮肉,灼烧着紧绷的指骨。也压住了那只手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饺子还烫,” 石昊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波澜起伏,只有一种事务性的平淡提醒,“贝贝师兄练功,饿得快。”
说完,那只拎着食盒的手便撤回了。
指尖残留的一点余温与木质食盒的热量迅速在唐雅手背上交替弥漫开,但更直接的是盒底本身透过布料的暖烫质感,像一个活着的生命体在跳动。她的大脑被刚才那耗尽全力的嘶吼震得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混乱的视线里只剩下石昊那截被她抓皱的、还在她指间紧攥着的粗布衣袖,以及盖在她青筋暴突的手背上那个敦实、散发着诱人烟火气息的木盒子。
石昊没再说话。他微微用力,将被抓皱的衣袖从她几近痉挛的手指中一点点抽出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平稳。布料摩擦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衣袖终于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月光下,那少年挺拔的身影再无停留,背脊挺直如标枪,径直沿着碎石小径朝男学员宿舍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沙沙远去,和来时一样稳健,踩碎一路沉寂的枯叶和死寂的暗影。
只留下一个提着的、散发着热气的食盒,和一个因虚脱而微微佝偻、却又被手中那点滚烫重量强行支撑住身体的唐雅。
食盒沉沉压在手上,暖意透过皮肤钻入冻僵的血液,也压住了心头最后那点漂浮的不确定。
夜风吹过湖面。
海神湖中心。
那片金影,已无声凝于月下最中央,巍然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