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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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的热闹过后,青山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夜烟花下的对峙与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清禾和赵楚辞之间漾开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沈清禾变得更加沉默,却并非之前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心事的、偶尔会走神的沉默。她依旧勤快地帮着赵母做家务,伺候菜地,但目光时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院门,或在听到汽车引擎声时,动作微微一顿。
赵楚辞并未立刻离开。他似乎真的给自己放了个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有时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些公务,有时只是搬把竹椅坐着,看着远处的山峦抽烟,一坐就是大半天。李薇薇显然受不了这种“枯燥”的生活,没两天就借口家里有事,悻悻然地先回城里去了,走时那幽怨的眼神几乎要在赵楚辞身上盯出个洞来,他却视若无睹。
少了李薇薇的挑剔和喧闹,小院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温暖起来。赵父赵母虽然对儿子和“穗穗”之间那种微妙的气场感到些许困惑,但乐见其成,只是更加小心翼翼,从不点破。
这日清晨,山里下了场薄霜,空气清冷入骨。沈清禾起得早,帮着赵母熬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又切了一碟自家腌的脆萝卜,蒸了几个粗粮馒头。
赵楚辞从屋里出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幕:沈清禾正踮着脚尖,努力想将院子里晾衣绳上被霜打得有些发硬的老玉米掰下来。她穿着赵母给的旧花棉袄,臃肿的款式却掩不住纤细的腰身,因为用力,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里呼出团团白气,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的狐狸眼此刻微微眯起,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劲儿。
阳光恰好穿过屋檐,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额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赵楚辞的脚步顿在门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看着她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不服输、会为了一点小事较劲的沈家大小姐。
沈清禾掰得专注,没注意到他的注视。那玉米棒子冻得结实,她掰了几下没掰动,反而因为踮脚太久,脚下一個不稳,身子晃了晃,轻呼一声就要向后倒去!
预想中摔在冰冷地上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
沈清禾惊魂未定地抬头,恰好撞进赵楚辞低垂的眼眸里。距离太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沾着的、清晨细微的霜气。
“……”她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烫得惊人,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
赵楚辞却并未立刻松手,手臂依旧稳稳地托着她,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却似乎少了些往日的冰冷:“够不着不会搬个凳子?”
沈清禾有些窘迫,挣脱开他的手臂,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忘了。”
赵楚辞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几串老玉米掰了下来,递给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沈清禾接过冰冷的玉米,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玉米差点又掉地上。
赵楚辞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耳根通红的模样,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极快,快得像错觉。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屋里走去。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沈清禾埋头喝粥,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赵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带着慈祥又了然的笑容,不停地给赵楚辞夹菜:“楚辞,多吃点这个腊肉,穗穗帮着熏的,香着呢!”
赵楚辞“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对面那个鸵鸟一样的小脑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桌上的人都听见:“下午我去后山看看以前放陷阱的地方,要不要一起去?”
赵父赵母同时一愣,有些惊讶地看向儿子。他以前回来,可从没主动提过要去山里转。
沈清禾也惊讶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口粥,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松鼠,茫然地看着他。那样子,褪去了平日里的沉静和疏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稚气。
赵楚辞看着她这副模样,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补充道:“山里雪景不错。顺便看看能不能捡点山货。”
沈清禾眨眨眼,下意识地想拒绝,她不想再跟他有更多独处的机会,那只会让她心乱。但还没等她开口,赵母就抢先笑道:“去!怎么不去!穗穗来这儿还没好好去后山玩过呢!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穿厚点啊!”
于是,午后,沈清禾就被赵母裹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球,几乎是被“推出”了家门。赵楚辞已经等在院外,他换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深色冲锋衣裤,身姿挺拔,少了些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山野的利落。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后山走。
山里的积雪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空气冷冽清新,带着松针和泥土的味道。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清禾起初还有些拘谨,刻意落后几步。但久违地踏入自然的怀抱,看着跳跃的松鼠,听着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她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慢慢放松下来,脚步变得轻快,偶尔还会停下脚步,好奇地辨认雪地上的小动物脚印。
走在前面的赵楚辞,虽然不曾回头,脚步却始终不紧不慢,恰好让她能跟上。遇到陡峭或积雪深的地方,他会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甚至伸出手拉她一把。他的手很大,温暖而干燥,握住她手腕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在她站稳后迅速松开,仿佛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沈清禾的心,就在这一次次短暂的触碰和分离中,忽上忽下,像是坐着一架失控的秋千。
“看那边。”赵楚辞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松树。
沈清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枝上挂着几个毛茸茸的、棕灰色的东西,像大号的毛栗子。
“是松鼠藏的蘑菇!”沈清禾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带着一点小兴奋,“冬天晒干了,吃起来特别香!”她小时候跟父亲来山区考察时见过。
赵楚辞侧头看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和微微扬起的嘴角,那鲜活灵动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个骄纵却也曾天真烂漫的少女身影隐隐重叠。他目光深了些,语气却依旧平淡:“嗯。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清禾下意识地回道,说完才觉失言,立刻收敛了笑容,重新低下头。
赵楚辞却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变化,只淡淡道:“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树下,那些干蘑菇挂得很高。赵楚辞身高腿长,轻松地就摘了几个下来,递给沈清禾。
沈清禾接过,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仔细拂去上面的雪沫,放进随身带的小布袋里,嘴角忍不住又悄悄弯了起来。
赵楚辞看着她小心珍藏的样子,眼神微动,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圆润光滑、纹理奇特的鹅卵石,在雪地的映衬下,透着温润的光泽。
“刚才在溪边看到的,像不像只小狐狸?”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清禾怔怔地看着那枚石头,又抬头看看他。他面色如常,目光投向别处,仿佛只是无意之举。可那石头的形状,那“狐狸”的比喻……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她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石头。冰凉光滑的触感,却仿佛烫得她手心发麻。
“……谢谢。”她声音微不可闻,将石头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气氛不再像来时那么凝滞,偶尔,赵楚辞会指着某处,说一句“以前这里有一窝野兔”或者“这棵树被我爬过”,沈清禾则会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嗯”一声。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快到村口时,遇到几个玩耍的孩子。孩子们看到赵楚辞似乎有些怕,怯生生地叫了声“赵叔叔”,目光却好奇地瞟向他身边的沈清禾。
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简陋、却编得十分用心的草编蚱蜢,大概是看沈清禾面善,又长得好看,壮着胆子跑过来,把蚱蜢塞进她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姐姐,给你玩!”然后红着脸跑开了。
沈清禾看着手里那只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草蚱蜢,忍不住笑了,那笑容轻松而真切,像是冰雪初融。
赵楚辞在一旁看着她的笑容,目光沉静,半晌,忽然淡淡说了一句:“比那些钻石珠宝顺眼多了。”
沈清禾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头看他。
他却已经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评价,迈步继续朝前走去。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沈清禾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石头和那只粗糙的草蚱蜢,看着他的背影,心潮汹涌澎湃。
他总是这样。
用最冷淡的语气,做着最让人心跳失衡的事情。
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流露出最让她无法抗拒的……偏爱。
这份偏爱,像是裹着砒霜的蜜糖,明知危险,却依旧让她可耻地、贪婪地,想要尝那么一点点。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两样小东西,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其苦涩又复杂的弧度。
幼稚吗?
或许吧。
但这份青山白雪间、褪去了所有繁华算计的、笨拙而直白的幼稚,却恰恰是如今的她,最无法抵抗的温暖。
也是那个身处云端、冷硬如铁的男人,所能给出的、最接近温柔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