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照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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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青山镇的年味浓得化不开。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以及一种热烈而朴素的喜悦。孩童们穿着新衣,兜里塞满了瓜子和糖果,追逐嬉闹着。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预示着夜晚更盛大喧闹的来临。

赵家小院也早早贴上了红对联,挂起了灯笼。赵母和沈清禾在灶房忙活了一下午,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年夜饭,鸡鸭鱼肉,山珍野味,摆得满满当当。

李薇薇显然极不习惯这种热闹甚至有些“粗犷”的乡村年节。她勉强在饭桌上坐了一会儿,对满桌的乡土菜肴兴趣缺缺,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手机,或者对着赵楚辞小声抱怨着这里的寒冷和嘈杂。

赵父赵母的热情被她冷淡的态度浇灭了不少,饭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赵楚辞倒是神色如常,偶尔给父母夹菜,与父亲喝了两杯自家酿的米酒,对李薇薇的抱怨也只是淡淡回应两句,并不多加安抚。

沈清禾始终安静地吃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默默将赵母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又给赵父盛了碗热汤。

饭后,李薇薇便以“头疼”为由,早早躲回了赵母特意为她收拾出来的、最暖和整洁的厢房,关上了门,显然不愿参与接下来的守岁活动。

赵母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和沈清禾一起收拾碗筷。赵父则闷头抽着旱烟,眉头微锁。

赵楚辞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山坳里陆续升起的零星烟花,夜色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冷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与院内温暖的灯笼光晕形成对比。

“爸,妈,我出去走走。”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哎,这么晚了,还出去?”赵母有些担心。

“就在附近,透透气。”他说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正在井边打水洗碗的沈清禾。

沈清禾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赵楚辞也没再说什么,迈步走出了院子。

乡间的冬夜,寒气刺骨,却也空气清冽,抬头便能看见城市里难以企及的、浩瀚璀璨的星河。

赵楚辞沿着村中小路慢慢走着,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暖光,孩童的嬉笑声,电视机里传来的春晚节目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烟火气的背景音。这一切与他平日里所处的那个冰冷、高效、充满算计和杀戮的商业世界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村子边缘的打谷场。这里视野开阔,是孩子们晚上放烟花炮竹的聚集地。

果然,已经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那里玩着摔炮和“滴滴金”,小小的火花在黑暗中明灭,引来一阵阵欢快的惊叫。

他停下脚步,站在场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点了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没过多久,另一个身影也慢慢踱了过来,停在不远处——是沈清禾。她大概是收拾完了厨房,也出来透口气,手里还拿着一个赵母塞给她的、热乎乎的烤红薯。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沉默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里只有孩子们的笑闹声和远处零星的爆竹声。

忽然,“咻——啪!”一声锐响,一道亮光猛地蹿上夜空,在高处轰然炸开,化作一团绚烂的金色花雨!

是某个大胆的孩子点燃了一支真正的烟花!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更多的烟花被点燃,接二连三地呼啸着升空,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竞相绽放!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瞬间照亮了整个打谷场,也照亮了树下两人明明暗暗的脸庞。

孩子们兴奋地尖叫欢呼。

在巨大的烟花爆裂声的掩护下,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交替中,某种紧绷而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赵楚辞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目光望着夜空不断绽放又湮灭的璀璨,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烟花的喧嚣:

“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说?”

沈清禾正小口咬着烤红薯,闻言动作一顿,没有回头,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怼李薇薇的那件事。她沉默了几秒,看着远处又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绽开,才轻声回道:

“没为什么。只是觉得,山里的柴火饭香,比国外的香水更实在。”

赵楚辞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

沈清禾也淡淡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比不上赵总身边的人口齿伶俐。”

烟花还在不断升空,将两人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烟花爆裂的轰鸣。

“那时候……”赵楚辞再次开口,声音似乎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犹豫的意味,“在别墅……最后那次……”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沈清禾知道他想问什么。想问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想问她是如何逃出去的,想问……她之后经历了什么。

她的心微微揪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温热的红薯皮。

“都过去了。”她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再探的疏离,“赵总现在佳人在侧,事业腾达,何必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她的话像一层冰,瞬间将刚才那点微妙的、试图靠近的氛围冻结了。

赵楚辞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在烟花的明灭中锐利地看向她,似乎想从她平静的侧脸上找出些什么。

“佳人?”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有些玩味,又有些冷,“你觉得那是佳人?”

“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是吗?”沈清禾依旧没有看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杂志上都是这么写的。”

“杂志上写的,你就信?”赵楚辞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我该信什么?”沈清禾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烟花恰好在她身后绽开,巨大的光亮映照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却盛满了冰冷的、积压已久的情绪,“信赵总把我关起来是为了我好?信那场婚礼闹剧只是一场误会?还是信您如今纡尊降贵回到这里,是真的念旧?”

她的质问像小小的冰锥,又快又急地砸过来。

赵楚辞被她眼中那清晰的恨意和委屈刺得心头一窒,竟一时语塞。他猛地吸了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

“沈清禾,”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烟花的光影下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你只知道恨我,只知道我看似风光。那你知不知道鼎曜那段时间差点被司徒烬那条疯狗咬死?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我摔下来踩上一脚?知不知道把你放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最蠢但也最直接的保护你的方式!”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烦躁和……不易察觉的狼狈?

沈清禾彻底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被他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一时无法思考。

保护?他那种囚禁、那种羞辱、那种掌控……叫做保护?

“你以为我把你交给谁能放心?司徒烬?还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豺狼?”赵楚辞看着她错愕的样子,语气更加急躁,像是在为自己那些极端行为辩解,又像是在发泄着一直以来的憋闷,“你那点小聪明,够在那些人手里死几次?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清禾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只会用那种方式对我?!”

“告诉你什么?!”赵楚辞眼神猩红,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告诉你沈家的倒塌背后牵扯多深?告诉你我身边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告诉你连我自己都还没查清全部真相,连我自己都如履薄冰?!告诉你然后让你跟着一起担惊受怕甚至送死吗?!”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沈清禾,你是不是觉得……我就那么喜欢当个恶人?我就那么享受把你困在身边看你恨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沈清禾被他眼中从未显露过的脆弱和痛苦震撼了,手腕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将夜空照亮如同白昼,又迅速归于黑暗。明明灭灭的光影在他们脸上飞快地交替,如同他们之间混乱不堪、爱恨交织的过往。

在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极致的寂静对视中,某些被深深掩埋的东西,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赵楚辞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抓着她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咻——嘭!!!”

最后一枚、也是最大最亮的一枚烟花猛地升空,轰然炸开!漫天流金溅玉,绚烂夺目,几乎照亮了整座山峦!

巨大的声响吞没了一切。

在这极致的光亮和声响的掩盖下,赵楚辞猛地低下头,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狠狠地吻住了沈清禾因为惊愕而微张的、还带着烤红薯甜香的唇。

这个吻,不再是以往的惩罚或占有,而是充满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有痛苦,有绝望,更有一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深沉而绝望的眷恋。

沈清禾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烟花在耳边不断轰鸣的巨响,和唇瓣上那滚烫、霸道、却带着轻微颤抖的触感。

烟花落尽。

夜空重新归于黑暗和寂静,只剩下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赵楚辞缓缓放开了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依旧灼热而急促。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着,瞳孔里都还残留着烟花绽放后的光影和巨大的震惊。

远处,传来了赵母隐隐的呼唤声:“楚辞?穗穗?回来吃饺子啦!”

赵楚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深沉难测。他松开手,替她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低哑:

“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家的方向走去。

沈清禾独自站在原地,抬手轻轻触碰着自己微微红肿、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唇瓣,望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久久无法平息。

夜空寂静,仿佛刚才那场盛大而短暂的烟火,和那个更加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吻,都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唇上的微痛和心底翻天覆地的混乱,在无声地证明着——

有些东西,一旦破了土,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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