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故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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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深秋,天空是高远的湛蓝,阳光澄澈却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了许久后,最终停在一个显然经过翻新扩建、却依旧保留了山村质朴气息的院落前。
车门打开,沈清禾——或者现在应该叫她新的名字,一个平凡而陌生的代号——走了下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她只在多年前随父亲来过一次的地方。
与记忆中的家徒四壁不同,眼前的院落宽敞整洁,青砖灰瓦,窗明几净,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奢华,却透着一种踏实安稳的生活气息。这显然是赵楚辞的手笔——他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也彻底改善了父母的生活环境。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赵母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看到门口站着的沈清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认出什么,眼圈瞬间就红了,手里的擀面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清……清禾小姐?”她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小心翼翼,快步迎了上来,手足无措地想拉她又不敢碰她,“真的是您?您怎么……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外面冷!”
赵父也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沈清禾,沉默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震动和局促,他搓着粗糙的大手,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道:“进屋,进屋说。”
面对两位老人毫不作伪的惊喜和热情,沈清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她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叔叔,阿姨,打扰你们了。”
“说的什么话!什么打扰不打扰!”赵母激动地拉着她的胳膊往屋里带,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您能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就是……就是这地方简陋,怕委屈了您……”
屋里更是焕然一新,干净的水泥地,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温暖的土炕烧得正热,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不委屈,很好。”沈清禾轻声说,目光掠过那些现代化的设施,心里明白,这都是他们儿子能力的证明。
赵母忙着给她倒热水,拿水果,又慌着要去重新和面做更多好吃的。赵父则沉默地往炉膛里添着柴火,让屋里更暖和些。
看着两位老人因为她这个不速之客而忙乱、欣喜又带着卑微讨好的样子,沈清禾喉咙哽得厉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儿子对她做的一切,不知道那些惊心动魄的囚禁与逃亡,更不知道他们眼中光宗耀祖的儿子,在外面已是另一番天地,或许早已将他们,连同她这个“旧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她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接过赵母递来的热水,暖着冰凉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以后,可能要麻烦叔叔阿姨一段时间了。你们叫我……穗穗就好。”她用了林亦初给她安排的新名字里那个最常见的称呼,也是她小时候的乳名,听起来足够平凡亲切。
“穗穗……哎,好,好,穗穗好……”赵母重复着这个名字,眼里满是怜爱,“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赵父也在一旁用力点头。
就这样,沈清禾在这个远离京城是非漩涡的小山村,安顿了下来。
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像山间潺潺的溪流。她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早起帮着赵母生火做饭,打扫院子,喂喂鸡鸭。下午有时跟着赵父去后山捡点柴火,或者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山发愣。
赵父赵母待她极好,是真真切切拿她当亲女儿般疼爱。赵母会把最好的吃食留给她,晚上怕她冷,总是偷偷在她被子里多塞一个热水袋。赵父沉默寡言,却会在她够不着高处晾晒的衣物时,默默搬来凳子;会在下雨前,及时把她晾在外面的干菜收进来。
他们从不打听她为什么突然来这里长住,也不问任何关于京城、关于他们儿子、关于沈家的事。只是用最淳朴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仿佛想弥补什么,又仿佛只是想对她好。
这份毫无保留的善意,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浸润着沈清禾那颗被冰封、被伤透的心。但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尽力回报着两位老人的善意,把事情做得妥帖周到。她会耐心教赵母使用那些现代化的电器,会陪着赵父下地干些轻省的农活,会在他们身体不适时,细心照料。
表面上,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无怨无尤,安于现状。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躺在温暖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别墅的冰冷囚笼、血色婚礼的羞辱、枪林弹雨的惊魂、还有杂志上那张般配刺眼的照片……
心脏依旧会传来熟悉的、细密的疼痛。
尤其是,当赵母偶尔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城市新闻(他们偶尔会看),会下意识地念叨一句:“也不知道楚辞那孩子最近忙不忙,吃得好不好……”时;
当赵父收到儿子托人捎来的昂贵营养品,一边埋怨他乱花钱,一边又忍不住露出欣慰笑容时;
沈清禾只能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波澜,轻声附和一句:“他……会的。”
然后,将那份翻涌的酸涩和刺痛,连同那个早已不该再想起的名字,一起狠狠咽回肚子里。
青山远隔,故人恩重。
她承了这份情,守在这方小天地里,扮演着一个安静、懂事、仿佛已与过去彻底割裂的“穗穗”。
只是偶尔,在帮赵母整理旧物,翻到一张赵楚辞少年时期穿着旧校服、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旧照片时;
或者,在夕阳西下,站在院门口,望着那条蜿蜒通向山外的山路时;
她会恍惚片刻。
山风掠过,带来远方的气息。
仿佛有什么东西,终究是遗落在了那座繁华却冰冷的城市里,再也寻不回来了。
无怨,亦无望。
如此,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