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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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像是某种催眠的节拍。赵楚辞陷在药物带来的昏沉与伤口的钝痛之中,意识浮浮沉沉,最终被拉入一段被时光精心修饰过、却又染着血色底色的梦境。
梦境伊始,是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透过沈家老宅繁茂的梧桐叶隙,在青石板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衬衫,坐在后院廊下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习题集。身份和处境让他本能地拘谨,背脊绷得笔直,不敢丝毫逾越,唯有在演算纸上飞速书写的笔尖,泄露出不甘人下的锐气。
然后,她来了。
沈清禾穿着一身昂贵的淡黄色连衣裙,像一只翩跹的蝶,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紧绷的世界。她刚从外面回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手里拿着两支快要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
“喂,书呆子!”她声音清脆,带着大小姐特有的、理所当然的娇纵,却并不惹人厌烦。她将其中一支冰淇淋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背,带来一阵战栗的冰凉和……灼热。
“请你吃的!快点,要化了!”她说着,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满足地眯起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他僵在原地,手里那支冰凉甜腻的东西仿佛烫手山芋。接受?显得他贪图这点小恩小惠。拒绝?会不会拂了她的面子,让她难堪?
在他犹豫的几秒里,她已经自然地在他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毫不在意那条价格不菲的裙子是否会沾上灰尘。
“哎呀,快吃嘛!发呆干嘛?”她侧过头看他,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映出他有些无措的样子。
他最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过分的甜腻瞬间充斥口腔,是他贫瘠过往中极少尝到的味道。并不算特别喜欢,但那份冰凉,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底因环境差异而升起的燥热和自卑。
“甜吧?”她笑得狡黠,带着点小得意,“下次带巧克力味的给你!”
没有下次。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可耻地因为这句“下次”而泛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场景切换,是学校附近阴暗的小巷。
几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堵住了沈清禾的路,言语间带着轻佻的挑衅和某种令人不适的优越感。无非是些家里生意仰仗沈家,又嫉妒她备受瞩目,想在她这里找点存在感的纨绔。
沈清禾虽然骄纵,但毕竟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面对这种场面,脸色发白,眼神里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本该绕道走的。明哲保身,不惹麻烦,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蒙上的屈辱和水光,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理智全无。
那些公子哥嘲笑他“山沟里爬出来的穷小子”、“沈家养的一条狗”,试图把他推开。
然后,他们为他轻蔑的言辞付出了代价。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用最原始、最凶狠的方式扑了上去!拳头、牙齿、身边一切能抓到的杂物都成了武器!他打架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不要命的狠劲和常年劳作积累下的力气。
场面一片混乱。惨叫聲,咒骂聲,東西碎裂聲。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渗出血丝,白衬衫被撕破沾满污渍,但他死死护在她身前,眼神凶狠得像狼,愣是以一敌多,将那几个纨绔子弟打得抱头鼠窜。
当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时,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斑驳的墙壁滑坐下来。
沈清禾跑过来,蹲在他面前,手忙脚乱地拿出精致的手帕想替他擦血,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你没事吧?赵楚辞?你流血了!笨蛋!谁让你跟他们打架的!”
她的手帕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触碰到他伤口时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沸腾的血液和暴戾的情绪。
他偏开头,避开她的手,声音沙哑沉闷:“没事。他们不敢再惹你了。”
不是因为沈家的权势,而是因为怕了他的狠。他在心里补充道。
她看着他别扭的样子,看着他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他那双因为打架而格外亮、藏着星辰和狠劲的眼睛,忽然就不说话了。
良久,她轻轻说:“谢谢你。”
那一刻,巷口夕阳的光斜照进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没有了平时的骄纵,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心里那点因为打架而升起的后怕和不安,忽然就消失了。甚至觉得,挨这几下,很值。
梦境变得温暖而琐碎。
他看见她偷偷把攒下的零花钱塞进山区小学的捐款箱,学着沈父的样子,表情认真又带着点小骄傲;
看见她因为一只受伤的小鸟而难过掉眼泪,笨手笨脚地想给它包扎;
看见她在得知他母亲生病后,不动声色地让家里管家“顺便”送去了昂贵的药品,却别扭地不肯承认;
看见她偶尔在图书馆偶遇,会故意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看书,只是脚尖会无意识地轻轻碰触他的鞋尖……
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笨拙的善意,那些阳光下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像一点点微小的火星,落入他自卑又干涸的心田,悄无声息地燎原。
他都知道。
他全都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不敢回应,不敢触碰,怕一碰就碎,怕这只是大小姐无聊时的一场游戏。
但爱意却不受控制地疯长,在每一个偷偷凝视她的瞬间,在每一次她无意靠近时如擂鼓的心跳里,在那场血气方刚的巷战之后,变得愈发清晰而灼人。
然而,梦境的色调开始变得灰暗、摇晃。
沈家客厅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沈父一夜白头,电话铃声催命般响个不停。沈清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强装的镇定。
她找到他,在那个他们曾有过短暂暧昧的储物间。外面雷声隆隆,暴雨将至。
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决绝而痛苦,说出那些刻薄伤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不仅扎向他,也反噬着她自己。
“滚回你的山区去!看见你,就让我觉得…恶心。”
梦里的他,如同当年一样,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血液和灵魂,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和灭顶的耻辱。暴雨砸在身上,冰冷刺骨,却不及她话语万分之一伤人。
但梦境没有结束。
画面诡异地拉伸、扭曲。他看见沈清禾在说出那些话之后,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流出鲜血,她却毫无所觉。
他看见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沈父疲惫而痛苦地闭上了眼,嘴角蠕动,无声地说着两个字:“……快走……”
他看见暴雨中,一辆黑色的、没有牌照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车窗后,一双阴冷算计的眼睛正注视着沈家发生的一切……
“不……清禾……”
病床上,赵楚辞猛地挣扎起来,额头上沁出大量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猛地睁开眼,从那个交织着甜蜜与极致痛苦的梦境中惊醒。
入眼是医院病房冷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心电监护仪因为他的剧烈动作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守在门外的陆承霄和护士立刻冲了进来。
“楚辞!”
“先生您别动!”
赵楚辞大口地喘息着,桃花眼里还残留着梦境的痛苦、迷茫和一丝惊醒后的暴戾猩红。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缠着绷带的地方,那里的疼痛无比真实。
梦里的画面依旧清晰——她的笑,她的泪,她决绝的话语,父亲无声的恳求,还有……那辆黑色的车,那双阴冷的眼睛……
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他的臆想?
那场导致沈家覆灭的“意外”,到底隐藏着什么?
而清禾……她现在在哪里?安全吗?那个带走她的人……
剧烈的担忧和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梦境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推开试图给他检查伤口的护士,目光猛地射向一脸担忧的陆承霄,声音因为久未开口和梦境情绪而沙哑得可怕:
“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