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问切间的试探
晨光熹微中，顾知行再次踏上通往苏宅的路。这一次，他的药箱里除了常备的药材和脉枕，还多了一副精致的围棋。
秋意渐深，路旁的银杏已是满树金黄。顾知行放缓车速，摇下车窗，让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涌入车内。他想起苏清让单薄的身形，不知那人是否已添了冬衣。
抵达苏宅时，管家迎上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顾医生，少爷今日精神很好，一早就在书房等您了。”
这个变化让顾知行心中微动。他颔首致意，随着管家走向书房。
书房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明亮。苏清让坐在窗边的茶几前，正在沏茶。今日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不再那么苍白，反而显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极淡的笑意：“顾医生来得正好，茶刚沏好。”
顾知行注意到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两个茶盏，显然对方早有准备。这个发现让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苏少爷今日气色很好。”
“托顾医生的福。”苏清让轻声道，执壶斟茶的动作优雅流畅。茶香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顾知行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茶盏。茶汤清亮，香气醇厚，是上好的龙井。
“好茶。”他由衷赞道。
苏清让微微一笑：“比不上顾医生的药茶有益，但胜在可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自然，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顾知行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却不忘医者的本职。
“让我看看脉象如何。”饮过半盏茶后，他温声道。
苏清让顺从地伸出手腕。这一次，他没有回避顾知行的目光，而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专注的神情。
指尖搭上脉门，顾知行凝神细诊。脉象比上次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细弱，但已有了根底，不再虚浮无力。
“很好，”他收回手，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气血渐充，正气渐复。”
苏清让轻轻颔首：“近日确实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般畏寒乏力。”
“但不可掉以轻心，”顾知行正色道，“虚损之症最忌反复。眼下虽是好转，根基尚未稳固，还需好生调养。”
他取出纸笔调整方子，减去了两味药，又添了一味健脾和胃的药材。
“方子稍作调整，以巩固为主。”他边写边解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调理之道，贵在坚持。”
苏清让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顾知行写字的手上。忽然，他轻声问：“顾医生从医多年，可曾遇到过比我更棘手的病例？”
这个问题出乎顾知行的意料。他抬眸，对上苏清让探究的目光，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疑难杂症见过不少，”他斟酌着措辞，“但每个病患都是独特的，无从比较。”
这个回答似乎让苏清让有些失望，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是吗...”
顾知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补充道：“但像苏少爷这般配合治疗的，确实不多见。医者最怕的不是病症棘手，而是病患失去信心。”
苏清让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顾医生觉得...我还有痊愈的希望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脆弱。顾知行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对方今日异常的原因——病情好转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
他放下笔，目光认真地注视着苏清让：“我不敢许诺完全康复如常人，但只要有耐心坚持下去，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绝非奢望。”
顿了顿，他语气更加坚定：“而我会一直陪着苏少爷，直到那一天到来。”
这话已经明确超出了医者的承诺，带着某种私人的保证。苏清让显然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睫毛轻轻颤动，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
室内一时寂静，只有茶香袅袅。许久，苏清让才轻声道：“多谢顾医生。”
顾知行微微一笑，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今日阳光正好，苏少爷可有兴致手谈一局？”
他取出带来的围棋，摆在茶几上。苏清让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顾医生还记得。”
“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忘。”顾知行执黑子，优雅地落下一子。
棋局缓缓展开，两人不再谈论病情，而是专注于棋盘上的厮杀。顾知行很快发现，苏清让的棋风与他的人一样，看似温和守势，实则暗藏锋芒，偶尔出其不意的一着，显露出敏锐的思维和隐藏的锐气。
“苏少爷棋艺精湛，”中盘时，顾知行由衷赞道，“看似守势，实则以静制动，很有章法。”
苏清让唇角微扬：“久病卧床，别无消遣，唯有研究这些棋谱打发时间罢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顾知行却能想象出那些漫长病榻时光中的孤寂。他心中微软，落子时不着痕迹地让了几分。
一局终了，顾知行以半目之差落败。他笑着收拾棋子：“苏少爷棋艺高超，知行甘拜下风。”
苏清让眼中闪着难得的光彩：“是顾医生承让了。”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自然。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棋盘上，也洒在两人身上。
收拾棋具时，顾知行状似无意地问：“苏少爷平日都研究哪些棋谱？”
“主要是古谱，”苏清让答道，“《忘忧清乐集》、《玄玄棋经》都翻过几遍。”
顾知行眼中闪过惊讶：“这些棋谱深奥难懂，苏少爷能潜心研究，实在令人佩服。”
他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家祖父收藏有一本明代版的《玄玄棋经》，上面还有徐星友的批注。苏少爷若是有兴趣，下次我可以带来。”
又是一个“下次”。这话说得如此自然，仿佛他们之间已有无数个这样的约定。
苏清让微微一怔，抬眸看向顾知行。阳光从侧面照来，勾勒出对方温和却坚定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正认真地注视着他，等待着回应。
许久，他轻轻颔首：“那便...有劳顾医生了。”
这一刻，某种无形的界限被悄然跨越。不再只是医患间的问诊与复诊，而是多了些别样的牵绊。
顾知行离开时，夕阳正好。他回头望去，只见苏清让站在廊下，身上披着金色的余晖，整个人仿佛被温暖的光晕笼罩。
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中，似乎也染上了夕阳的温度。
回程的路上，顾知行的心情格外明朗。他想起今日的每一个细节——苏清让沏茶时的优雅姿态，诊脉时专注的目光，下棋时偶尔闪现的锐气，以及最后那个轻轻的颔首。
所有的试探都有了回应，所有的关怀都被接受。
而更让他欣喜的是，在那层冰封的外壳之下，确实藏着一个敏锐、丰富而有趣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车至济世堂，小师弟迎上来，惊讶地发现师兄今日心情极好。
“师兄，苏少爷大好了？”他好奇地问。
顾知行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一日好过一日。”
夜深人静时，顾知行在灯下记录今日的诊疗情况。写至最后，他沉吟片刻，添上一行小字：
“患者心结渐开，可喜之兆。”
笔尖停顿，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他心中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愫，日渐清晰，再难忽视。
而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否认或掩饰。
有些心意，既然已经生根发芽，就让它自然地生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