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复诊的借口
七日之期转眼即至。
清晨，顾知行比往常更早醒来。秋日的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晨雾，他已经站在药柜前，仔细挑选今日要带的药材。
“师兄，这几味药前日才炮制好，药性正足。”小师弟捧着几个油纸包过来，好奇地看了眼顾知行手边已经备好的出诊箱，“您今日又要去苏府出诊？”
顾知行接过药包，仔细闻了闻成色，方才点头：“七日已到，该去复诊了。”
小师弟眨眨眼，忍不住多嘴：“可是师兄，苏家那边...并没有派人来请啊？”
往常若是需要复诊的病患，早就提前一日派人来约时间了。像这般医师主动上门的情况，在济世堂并不常见。
顾知行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苏少爷体质特殊，需连续用药观察。若是中断，前功尽弃就可惜了。”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小师弟连忙点头称是，不敢再多问。
然而当顾知行提着药箱走出济世堂时，脚步却比平日慢了几分。周明轩那日的调侃言犹在耳，此刻想来，竟有几分道理——他确实从未对哪个病人如此主动过。
坐进车内，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先给苏家的管家打了个电话。
“李管家，我是顾知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今日是该为苏少爷复诊的日子，不知他今日方便吗？”
电话那头的管家显然有些意外，停顿了片刻才回应：“顾医生费心了，我这就去问问少爷。”
等待的几分钟里，顾知行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方向盘。他望向车窗外，街道两旁银杏叶已染上金黄，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这让他想起苏清让那双总是过于苍白的双手，若是映着这样的金光，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管家的回电很快来了：“顾医生，少爷说劳您惦记了。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都可以。”
“一小时后到。”顾知行挂了电话，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一路上，秋色正好。顾知行却无暇欣赏，脑海中反复推敲着今日要调整的方子，以及该如何向苏清让解释这次主动上门的复诊。
车至苏宅，管家早已候在门前，笑容比上次更加亲切几分：“顾医生来得正好，少爷刚用完早膳，在书房看书呢。”
顾知行微微颔首，随着管家走向那栋独立的小楼。这次他没有经过主宅，而是沿着一条竹林小径直接通往苏清让的居所。
小楼里比上次更加安静，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和药香。书房的门虚掩着，管家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清淡的“请进”。
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顾知行脚步微顿。
苏清让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身着月白色家居服，外罩一件浅灰色针织开衫。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正低头看着摊在案上的一本古籍，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页纸角，神情专注而宁静。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到是顾知行，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顾医生。”他轻声问候，放下手中的书卷。
“苏少爷。”顾知行走近几步，目光快速扫过对方的面色，“七日已到，我来看看方子是否需要调整。”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苏清让轻轻点头：“有劳了。”
顾知行在他对面的椅中坐下，注意到书案上摊开的正是《本草纲目》，书页正好停留在“紫河车”那一节，旁边还放着几张写满批注的纸笺。
他的心中微微一动：“苏少爷对紫河车很有兴趣？”
苏清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便看看。那日听顾医生提起，便想多了解一些。”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顾知行注意到书页边缘已经有些微卷，显然被反复翻阅过。那些批注字迹清秀工整，提出的问题也相当有见地。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顾知行自然而然地接话，仿佛这就是他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
苏清让犹豫了片刻，指尖轻轻点向书中的一行小字：“这里说‘制熟用’，却未详述具体的炮制方法...”
于是，一场本该严肃的复诊，就这样变成了轻松的医理探讨。顾知行耐心解答着每一个问题，不时引申开去，讲解相关药材的性味归经和使用禁忌。苏清让听得专注，偶尔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非凡的理解力。
站在门口的管家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悄悄掩上门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顾知行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叩了叩桌面：“瞧我，光顾着说话，倒忘了正事。该诊脉了。”
苏清让微微一怔，随即莞尔。这是顾知行第一次看到他笑，虽然只是唇角极轻微的扬起，却如春风拂过冰湖，让那张总是过于清冷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
“顾医生请。”他顺从地伸出手腕。
指尖搭上脉门的瞬间，两人都安静下来。顾知行凝神细诊，感受着指下脉搏的跳动。七日过去，脉象果然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之前略有力了些，虽然依旧沉细，但已不再是若有似无。
“这几日睡眠可好？畏寒可减轻了些？”他一边诊脉一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好些了。”苏清让轻声回答，“夜间能睡足三个时辰不觉醒，手足也不似以往冰凉。”
顾知行点点头，又仔细问了饮食和二便情况，一一记在心中。
诊脉完毕，他取出纸笔调整方子，减去了几味药，又添了另外几味。
“方子需随证而变，”他边写边解释，“先前气血大虚，需猛药峻补。如今根基稍稳，当以平补为主，徐徐图之。”
苏清让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顾知行写字的手上。那双手执笔稳健，落笔从容，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开完方子，顾知行却没有立即告辞的意思。他自然地转向书案上的《本草纲目》，又指出了几处值得细读的章节。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舒适。茶香袅袅中，他们又聊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管家轻轻敲门，送来苏清让该服用的汤药。
顾知行这才起身告辞。
苏清让破例送他到书房门口，这在以往是极少有的事。
“多谢顾医生今日指点。”他轻声道，眼中比往日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苏少爷客气了。”顾知行驻足回头，“若是读书时再有不解之处，可以随时...”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邀请病患随时联系自己，这似乎又超出了寻常医患的界限。
然而苏清让却接过了话头：“可以随时向顾医生请教吗？”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
顾知行微笑颔首：“自然可以。”
走出苏宅时，秋阳正好。顾知行的心情如同这明媚的天气，豁然开朗。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安静的小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借口，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当了真。
而有些缘分，一旦开始了，就再难轻易割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