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微凉触心弦
药方开毕,茶香正浓。
顾知行原本计划诊脉完毕便告辞离去,此刻却端坐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苏清让安静地坐在对面,小口啜着温度适中的茶水。他的动作极其优雅,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却也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苏少爷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顾知行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地问道,试图打破这层无形的隔膜。
苏清让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看书,偶尔练字。天气好时,会去院子里坐坐。”
他的回答简短而克制,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都喜欢看些什么书?”顾知行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杂书而已,不值一提。”苏清让垂下眼帘,显然不愿多谈。
顾知行并不气馁。他环视这间雅致的茶室,目光掠过书架上的古籍和案几上的文房四宝,最后落回苏清让苍白的面容上。
“久病成医,苏少爷对医理可有所涉猎?”他换了个角度,选择了一个或许对方会更愿意交谈的话题。
果然,苏清让的眼神微微一动。他沉吟片刻,才道:“略知皮毛。家中医书不少,闲来翻看,却总不得要领。”
“哦?”顾知行来了兴趣,“不知苏少爷最近在看哪本医书?”
“《本草纲目》,随意翻翻。”苏清让的语气依然平淡,但顾知行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李时珍先生毕生心血之作,”顾知行唇角微扬,“书中对药材性味归经的论述尤为精妙。苏少爷若有什么不解之处,或许我们可以探讨一二。”
这话说得谦和,既给了对方台阶,又创造了继续交流的机会。
苏清让抬眸看他,墨玉般的眸子里终于染上些许真实的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考量。半晌,他轻声问:“顾医生不觉得与病患讨论这些...不合规矩吗?”
顾知行微微一笑:“医者与病患本就应该互通有无。况且,了解越多,对自身的调养越有帮助,不是吗?”
这话合情合理,让人难以反驳。
苏清让沉默片刻,终于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少了几分疏离:“前日看到‘紫河车’一节,言其‘大补气血,治虚损劳极’,却未详述其用法禁忌。”
顾知行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这个问题问得相当专业,显然不是随便翻翻书就能提出的。
“紫河车性温,味甘咸,归肺、肝、肾经,”他耐心解释道,“确是补气养血之要药,尤擅治先天不足诸症。但使用时须得注意,阴虚火旺者忌用,外感发热者亦不宜。且须制熟用,生用反而有害。”
他顿了顿,看向苏清让:“今日方中所加紫河车,是经过特殊炮制的,去其腥燥之性,留其补益之功,正合苏少爷的症状。”
苏清让认真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当顾知行提到“先天不足”时,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多谢顾医生指点。”
“不必客气。”顾知行注视着他,“苏少爷若对医理有兴趣,下次我来时,可以带几本更适合初学者的医书。”
这话已经超出了医患关系的范畴,带着几分私人的关切。苏清让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抬眸看了顾知行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有劳顾医生费心。”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回应,语气再次变得克制。
谈话间,顾知行注意到苏清让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茶盏,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却瘦得令人心疼。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
忽然,苏清让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压抑而克制,显然是想忍住却没能成功。咳嗽让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略显急促。
顾知行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向前:“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他的语气中的关切显而易见,让苏清让微微一怔。后者摆了摆手,勉强止住咳嗽,声音有些虚弱:“无妨,老毛病了。气温稍变就容易这样。”
顾知行眉头微蹙,目光中满是医者的专注:“让我看看。”
不等苏清让回应,他已经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贴上对方的前额。这个举动超出了寻常医患间的界限,却做得无比自然,仿佛理应如此。
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凉,带着病人才有的虚弱温度。顾知行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没有发热,”他收回手,语气缓和下来,“但还是要注意保暖。秋日天气多变,最容易引发咳喘。”
苏清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到了,一时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顾知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如同被惊扰的平静湖面。
茶室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目光交汇。
顾知行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逾矩,却并不后悔。他看着苏清让微微泛红的脸颊——这次不是因为咳嗽,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心中莫名地生出几分满足。
“我...我没事。”苏清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比平时更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拉紧了膝上的薄毯,仿佛要借此掩盖内心的波动。
顾知行没有再逼近,而是从容地坐回原位,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我另开一个止咳平喘的方子,与今日的方子交替服用。若咳嗽不止,一定要及时告知我。”
苏清让轻轻点头,目光却不再与顾知行对视,而是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同了。那种医患间刻板的距离感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顾知行又坐了一刻钟,期间不时自然地引导着话题,从药材鉴别到四季养生,不再像之前那样公事公办。苏清让虽然依旧话不多,但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问题,显示出他确实在认真倾听和思考。
当时钟指向四点半时,顾知行知道该告辞了。病人需要休息,过久的交谈反而耗神。
他站起身,苏清让也随之抬头看他。
“方子按我说的服用即可,”顾知行叮嘱道,“七日后我再来复诊。”
苏清让轻轻点头:“有劳顾医生。”
顾知行提起药箱,向门口走去。在即将踏出茶室时,他忽然回头,看向依旧坐在原处的苏清让。
阳光正好落在那人身上,为他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水墨勾勒,整个人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艺术品,美丽却脆弱。
“苏少爷,”顾知行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了几分,“秋深露重,记得添衣。”
苏清让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轻轻颔首,没有言语。
顾知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但他的最后一句话,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清让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回程的路上,顾知行的手指偶尔轻敲方向盘,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的每一个细节——苏清让提问时专注的神情,咳嗽时微蹙的眉头,被触碰时眼中的慌乱,以及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
他清楚地感觉到,那层冰封的外壳之下,藏着的是一个敏锐而丰富的灵魂。只是不知需要多少耐心与温暖,才能让那颗心真正地向外界敞开。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竟然如此在意这个过程。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额间微凉的触感,那温度不像寻常病人的发热,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虚弱寒冷,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温暖。
顾知行轻轻握了握方向盘,目光变得深沉而坚定。
无论这份关注源于医者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已经决定,要亲手为那人驱散身上的寒意。
这一次,不只是作为一名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