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绕心头

距离上次苏家之行，已过去七日。

这七天里，顾知行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坐诊、研讨、整理医案，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济世堂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药香，病患来来往往，一切如常。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悄然不同了。

诊脉时，指尖偶尔会恍惚一瞬，仿佛还能触碰到那截微凉纤细的腕骨。开方时，笔下会不自觉多斟酌几分，思考着怎样的配伍才能更适合那虚寒至极的体质。甚至在某日午后，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竟下意识地想：这样的天气，不知那人是否添了衣裳。

这陌生的牵念让顾知行有些意外。行医多年，他见过太多病患，早已练就了悲悯而不失冷静的专业态度。可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苏家少爷，那份关注似乎隐隐超出了医者的范畴。

他低头看了眼日程表，明天下午特意空出的时段标注着“苏宅复诊”。这理由充分且正当——虚损之症的调理，本就需密切观察，及时调整方药。

然而当他从药柜最深处取出珍藏的野生紫河车，细心研末分装时，动作间的慎重却透露着超乎寻常的用心。

“师兄，这紫河车性温，大补气血，是给哪位重症病患准备的？”一旁跟着学习的小师弟好奇地问。

顾知行手下动作未停，语气平淡：“一位先天不足的病人，气血亏虚得厉害，寻常药力恐难奏效。”

小师弟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师兄格外专注的侧脸，没敢再多问。

次日，顾知行提前半小时便开始准备。他检查了药箱，添了几味可能用到的药材，甚至带上了自己惯用的那个沉香木脉枕——触感温润，不会冰到那本就畏寒的皮肤。

周明轩的电话来得准时，语调一如既往地夸张：“顾大神医，第二次‘出诊’准备得如何了？苏小少爷没被你上次一把脉就给吓跑吧？”

顾知行将手机夹在肩颈间，仔细锁好药箱：“他很好。只是需要时间调理。”

“啧啧，听听这语气，”周明轩在电话那头咂嘴，“‘他很好’？才见一面就知道人家很好了？我说知行，你该不会是……”

“明轩，”顾知行轻声打断，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不要拿病人的身体状况开玩笑。”

周明轩立刻收敛了调侃，嘀咕道：“行行行，顾医生仁心仁术，是我狭隘了。不过说真的，那苏清让看着确实太脆弱了，你多上心也是应该的。”

挂了电话，顾知行站在镜前整理衣领。他今日选了一件浅烟灰色的羊绒衫，外搭深色长裤，比平日坐诊时多了几分随意，却不失稳重。

前往苏宅的路上，秋意已浓。山道两旁层林尽染，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顾知行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了几分不为人知的期待。

苏家的管家依旧候在门前，态度却比上次更显熟稔几分：“顾先生，您来了。少爷今天一早就吩咐我们准备好茶室，说您今日会来。”

顾知行微微颔首，心下却因这句话泛起细微涟漪。所以，他也记得这个约定。

这次他被直接引向苏清让所住的小楼。楼宇比主宅更显清幽，白墙环绕，院中几竿翠竹斜倚，廊下挂着鸟笼，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正在其中轻声鸣叫，平添几分生机。

茶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格局清雅。靠窗的位置，苏清让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明式扶手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线装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七日不见，他的气色似乎略好些了，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少了些许倦怠，多了几分清亮。今日他穿着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露出纤细的锁骨，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瓷娃娃，脆弱而易碎。

“顾医生。”他轻声开口，音色如冷泉击玉，比记忆中少了几分沙哑。

“苏少爷。”顾知行走近，在他对面的椅中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对方的面容，“今日感觉如何？”

“尚可。”苏清让的回答依旧简略，却不再像上次那样带着完全的疏离。他主动将手腕置于椅臂的软垫上，这个细微的举动让顾知行心中微微一动。

指尖再次搭上那截手腕。触感依旧微凉，但脉搏的跳动似乎比上次略有力了些许。顾知行凝神细诊，感受着指下细微的变化。

“畏寒可有好转？夜间睡眠如何？”他一边诊脉一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

“依旧怕冷，但入睡似乎容易了些。”苏清让轻声回答，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顾知行注意到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莫名牵动了他的心绪。他收回手，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脉象虽仍沉细，但已见起色。之前的方子起效了，今日可稍作调整。”

他从药箱中取出脉枕，示意苏清让将手腕置于其上。这个专业的举动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了几分。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带。顾知行垂眸诊脉，神情专注；苏清让静静看着他，目光落在对方修长的手指和专注的侧脸上。

茶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墨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氛围。

在这片宁静中，顾知行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抬起头，正对上苏清让未来得及移开的视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探究。

四目相对，两人都微微一怔。

苏清让率先移开目光，耳根泛起极淡的粉色，与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格外醒目。顾知行轻咳一声，压下心头异样，收回诊脉的手。

“我在原方基础上加了几味药，”他取纸笔开方，声音依旧平稳，“紫河车大补气血，阿胶滋阴养血，再佐以少量肉桂引火归元。这个方子温补之力更强，服用后或许会感觉比之前燥热些，属正常现象。”

苏清让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顾知行写字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执笔稳健，落笔时自带风骨，与开出的药方一样令人安心。

“顾医生费心了。”他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谢意。

“分内之事。”顾知行写完方子，却没有立即递给候在一旁的管家，而是细致地折好，放在苏清让手边的小几上，“若服药后有任何不适，或是身体有其他变化，可随时让管家联系我。”

这话已超出了寻常医患的交待，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近。苏清让看着那张折得整齐的方子，微微颔首：“好。”

茶已煮好，管家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顾知行原本打算诊完即走，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端起了茶盏。

氤氲热气模糊了视线，他透过茶烟看向对面的人。苏清让正小口啜着茶，姿态优雅却疏离，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而顾知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走近一些，看清屏障后的那个人。

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

那惊鸿一瞥，已然绕上心头。

再难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