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相亲宴
周明轩的电话打来时,顾知行正在自家中医馆的诊室里整理最新的医案。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摊开的线装病历本上投下清晰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檀香和淡淡药草气息。
“知行!救命!”电话刚一接通,周明轩夸张的哀嚎就冲了出来,“我妈又给我安排相亲了!这次说是苏家的远房侄女,推都推不掉!”
顾知行将手机夹在肩颈间,手上的书写并未停顿,语气平淡:“然后呢?需要我提供医疗支援,让你看起来病得无法出门?”
“比那个更简单!”周明轩急切地说,“陪我去!就明天下午!你说你也是医生,苏家那种讲究传统的大户人家,肯定对你这种中医世家的传人高看一眼。有你在旁边镇着,气氛肯定不会太尴尬!”
顾知行笔下顿了顿:“明轩,我不是吉祥物。”
“知道知道!顾大医生悬壶济世,仁心仁术!”周明轩立刻奉承,“但这次真的不一样,听说苏家特别重视这次见面,我要是一个人搞砸了,我妈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你就当是...出个外诊?体验民情?”
顾知行轻轻叹了口气。周明轩是他少数交往多年的好友,虽然性格跳脱,但为人真诚。他看了眼日程表,明天下午恰好没有预约。
“地点?时间?”他简洁地问道。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如释重负的欢呼:“太好了!明天下午三点,西郊半山,苏家大宅。我两点半来接你!”
挂断电话,顾知行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整理医案,却不知为何,笔下写错了一个药名。他轻轻划掉,看着那一道墨迹,微微出神。
次日午后,周明轩准时开车到来。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被逼相亲的血泪史,顾知行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颔首回应。
车子驶入西郊山区,越往上行,越发幽静。最终,一道厚重的黑色铁艺大门缓缓打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向上的柏油路,两侧古木参天。
“这苏家...排场不小啊。”周明轩小声嘀咕,语气里多了几分紧张。
顾知行望向窗外,目光掠过精心修剪的园林和远处若隐若现的白墙灰瓦建筑群,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这里的风水格局显然经过高人指点,藏风聚气,是一处养人的好地方。
主宅是一栋融合了新中式风格的现代建筑,既保留了传统元素的雅致,又不失舒适与实用性。一位身着深色中式服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管家已候在门前,彬彬有礼地引他们入内。
“周先生,顾先生,欢迎光临。夫人和小姐已在茶室等候,请随我来。”
宅内空间开阔,装饰低调而考究。现代艺术的简洁线条与古董家具的温润质感相得益彰,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檀香,混合着一丝清冷的、若有似无的花香。
经过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时,顾知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房里,一个年轻人正侧对着他,坐在一张铺着柔软绒垫的藤椅上,安静地看着膝上摊开的一本书。
只是一瞥,顾知行却莫名地被攫住了视线。
那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越发衬得脖颈纤细,肤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冷白,阳光几乎要透过那层肌肤,显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感。墨色的发丝柔软地贴服着,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勾勒而出,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身形清瘦得似乎有些单薄,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米白色绒毯。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和一碟未曾动过的点心。
周围是郁郁葱葱的耐阴植物,但他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却仿佛自成一体,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静的孤独。
像一件被精心收藏、却又被无意遗忘在阳光下的珍贵瓷器。
顾知行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刺了一下,不疼,却留下一种清晰的、异样的感觉。
“那位是?”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管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声音也下意识放轻:“那是我们家小少爷,清让少爷。身体不太好,平时都在静养。”
顾知行微微颔首,没再多问。周明轩则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低声惊叹:“嚯,苏家这位小少爷长得可真……怪不得藏得这么严实。”
茶室的相亲流程按部就班。周家与苏家是世交,气氛还算融洽。苏夫人气质雍容,谈吐得体。那位苏小姐落落大方,举止优雅。周明轩最初的紧张过后,也逐渐能聊上几句。
顾知行秉持着“陪客”的本分,大多时间沉默品茶,偶尔在话题抛来时温和地接上一两句,举止得体,气质温润,引得苏夫人多看了他好几眼,眼中不乏赞赏。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养生和健康上。周明轩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立刻把话题引到顾知行身上:“苏阿姨您不知道,知行可是‘济世堂’顾家的继承人,医术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我从小到大有点什么头疼脑热,都是他给看好的。”
苏夫人果然感兴趣:“哦?原来是顾家的公子,难怪气度不凡。‘济世堂’的名号,我可是如雷贯耳。”
“夫人过奖。”顾知行谦逊地微笑。
“说起来……”苏夫人语气稍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家清让,那孩子从小身体就弱,早产,底子亏得厉害。这些年中西医看了无数,总是好好坏坏,冬天尤其难熬。不知顾医生……”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图明显。能请动“济世堂”的继承人亲自看看,自然是难得的机会。
顾知行放下茶盏,脑海中闪过方才惊鸿一瞥的那道身影。
“若夫人放心,晚辈愿尽力一试。”他声音温和,应承了下来,心中那份因那一眼而起的、微妙的牵念,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
“那真是太好了!”苏夫人面露喜色,立刻吩咐管家,“去看看小少爷醒了没,方不方便见客。”
管家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躬身道:“少爷说,麻烦顾医生了。”
顾知行与周明轩低声交代两句,便随着管家再次穿过回廊,走向那间阳光房。
越靠近,周围越发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脚下踩在木质走廊上的轻微声响。
阳光房的门开着,先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坐直了些,膝上的书合拢放在一边,薄毯依旧盖在腿上。他微微抬着头,看向走进来的顾知行。
离得近了,顾知行才更清晰地看到他的样貌。
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的精致远超远观,但那种缺乏生气的苍白也更明显。嘴唇的颜色很淡,眼底有着淡淡的青晕,是长期休养不足或身体孱弱的痕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瞳仁是很纯粹的黑色,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亮,却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平静。仿佛对一切都不太关心,包括他自己的健康。
“清让,这位是顾医生,‘济世堂’的先生。”管家轻声介绍,“顾医生,这就是我们家小少爷。”
“苏少爷。”顾知行微微颔首,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又放缓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顾医生。”苏清让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点久未说话的微哑,语调平直冷淡,“麻烦你了。”
“分内之事。”顾知行在他旁边的藤椅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苏少爷最近感觉如何?有哪些不适?”
“老样子。”苏清让的回答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打算多描述,“畏寒,易乏,食欲不振。”
顾知行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态度依旧温和:“容我为你号号脉?”
苏清让沉默地伸出手,搁在铺了软垫的扶手上。手腕纤细,腕骨清晰分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顾知行收敛心神,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他的腕间。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顾知行感受到的是低于常人的、微凉的体温,以及那截手腕难以言喻的脆弱感,仿佛稍用力就会折断。
苏清让则感受到对方指尖干燥温暖的触感,以及一种极沉稳温和的力量。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空气里只有风吹叶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顾知行凝神静气,仔细感受着指下的脉搏。
脉象细、沉、缓,力度弱,犹如轻按琴弦,若有似无。是典型的虚寒之象,阳气不足,气血双亏,底子比他预想的还要薄弱。每一次跳动都显得有些吃力,仿佛维持最基本的生命运转都已耗费了全部气力。
他诊脉的时间比寻常稍长了些,并非难以决断,而是需要更细致地体察这复杂虚损脉象中的每一处细微差别,同时,也是在平复自己心头那抹因这过于孱弱的生机而泛起的、陌生的揪紧感。
苏清让始终安静地坐着,目光重新落回窗外,仿佛被诊脉的人不是他自己。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长睫偶尔轻微颤动一下,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表情。那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比任何抱怨和诉苦都更让顾知行觉得心口发涩。
良久,顾知行缓缓收回手。
“顾医生?”苏清让这才转回视线,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似乎早已对任何诊断结果都习以为常,甚至不抱期待。
“苏少爷是否常年手足不温,尤其入秋后更是畏寒惧风?夜间难以安寐,即便入睡也多梦易醒?平日精神不济,稍事劳神便觉倦怠不堪,食欲欠佳,脾胃虚弱,偶尔会有眩晕之感?”顾知行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一字一句,却精准地描述了苏清让日常的种种不适。
苏清让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极快地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他看过很多医生,但很少有人能如此迅速又全面地概括出他所有的症状,仿佛亲眼所见。
他轻轻颔首:“是。”
“此乃先天元气不足,后天失于调养,导致脾肾阳虚,气血生化无源。”顾知行解释道,语气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虚阳不能温煦四肢,故畏寒肢冷;气血不能上荣于头面清窍,故神疲眩晕;阳虚不能敛阴,阴阳失交,故眠差梦多;脾失健运,故纳差体倦。”
他的用词专业,但语调平和,并非卖弄,而是出于医者的习惯,也意在让对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苏清让安静地听着,末了,只轻声问:“很难调理好吧。”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听过太多“需要慢慢来”、“难以根治”之类的话。
顾知行注视着他,没有立刻给出轻率的保证。他目光诚恳而专注:“确实非一日之功。虚损之症,如朽木逢春,需徐徐图之,最忌猛药峻补。但只要辨证精准,用药得当,配合饮食起居悉心调摄,假以时日,逐步改善现状,并非难事。”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力量,那不是安慰,而是基于深厚家学底蕴和自身医术的自信。
苏清让怔怔地看着他,似乎第一次从医生口中听到如此……不带怜悯也不带敷衍,而是纯粹从“症”出发,并明确给出“可治”方向的话。尽管知道前路漫长,但对方语气中那份沉稳的把握,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古井无波的心湖,极轻地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低声道:“多谢顾医生。”
“我先为你开个方子,初步以温补脾肾、益气养血为主。”顾知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纸笔。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笔的姿态沉稳好看,落笔时一行行清隽飘逸却又不失风骨的字迹便流淌而出。
他写得专注,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苏清让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写字的手上,又很快移开。
写罢药方,顾知行并未立刻递出,而是细致地交代起来,声音始终温和:“此方先服用七剂。每日一剂,水煎两次,混合后分早晚两次温服。服药期间,忌食生冷、油腻及不易消化之物。晨起可饮少量温姜水以助阳气生发。”
他说完,才将药方递给一旁的管家。
然后,他重新看向苏清让,语气放缓了些,像是在商量,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苏少爷,调理之事务需耐心,也需随时斟酌病情变化。七日后,若方便,我再来为你复诊,调换方子,可好?”
这已超出了今日顺手看诊的范畴,是一个持续的、长期的诊疗提议。
苏清让抬眸,对上顾知行的视线。对方的眼神温和而坦诚,带着医者的关切,似乎又隐隐含着一点别的、他暂时无法分辨的意味。
他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医生与他之前遇到的似乎都不太一样。那份过于专注的温柔,让他习惯性的疏离有些无处着落。
最终,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依旧很轻:“……好。有劳顾医生。”
“不必客气。”顾知行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浅却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这时,阳光似乎偏移了些许,一缕光线正好落在苏清让苍白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显得有些脆弱。
顾知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极其自然地伸手,将旁边小几上那碟差点被阳光直射的点心,往阴影处挪了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苏清让看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怔。
顾知行却已坦然起身,语气温和:“那今日便不多打扰苏少爷休息了。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嗯。”苏清让应了一声,看着顾知行向管家颔首示意后,转身离去。
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阳光房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空旷,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苏清让独自坐在椅中,目光落在被顾知行轻轻挪开的那碟点心上,半晌没有动作。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冽好闻的药香,与他周身惯有的冷清气息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受。
他慢慢收回目光,重新拿起膝上的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窗外,秋意渐浓。
而顾知行坐回车内,周明轩立刻好奇地凑上来打听情况。顾知行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一位需要精心温养的病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掠过车窗外那掩映在林木间的雅致宅邸,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抹苍白清冷、易碎孤独的身影。
温养入骨。
这四个字莫名地浮现在他脑海。
这或许会是一场极需耐心,却也……值得投入全部心神的诊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