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星期一

天还裹在墨色里时,矿道口的那盏探照灯就亮了。光柱子斜斜地扎进晨雾里,照得浮在空中的煤尘像无数细小的黑虫,扑棱着往人鼻子里钻。李建军把自行车支在矿道外的老槐树下,车后座绑着的铝饭盒撞出“当啷”一声——里面是王婶今早天没亮就蒸的玉米馍,还裹着蓝布巾,焐得发烫。

他摸了摸口袋,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钥匙还在——是家里的门钥匙,王婶去年秋天给他配的,说“你总丢三落四,这钥匙沉,揣着不容易掉”。他把钥匙往裤腰里又塞了塞,弯腰钻进矿道。里面的风是冷的,裹着煤的腥气,往骨头缝里钻。头顶的灯串像一串快灭的萤火虫,昏黄的光在煤壁上晃,照得那些被挖过的痕迹像一道道疤。

“建军,今儿咋来这么早?”老张头(张叔)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他正蹲在地上系鞋带,安全帽放在旁边,上面的“安全第一”四个字被煤尘盖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李建军走过去,帮他把鞋带扯紧:“王婶说今早点炖萝卜汤,让我早点回去揭锅。”他笑的时候,牙齿缝里还沾着昨天没刷干净的煤屑,像嵌了几粒黑沙子。

老张头也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王婶就是疼你,我家那口子,除了骂我喝酒,啥也不会。”两人说着话,往矿道深处走。脚下的铁轨铺得歪歪扭扭,走上去“哐当哐当”响,声音在空荡的矿道里撞来撞去,又被厚厚的煤层吸进去,连个回音都留不下。

李建军拿起铁锹,往煤壁上铲了一下。煤块“哗啦啦”地掉下来,砸在矿车上,发出沉闷的响。他铲得很稳,手臂上的肌肉绷着,是十几年挖煤练出来的力道。他想着王婶在食堂里的样子——系着蓝布围裙,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手里颠着锅,蒸汽裹着她的脸,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揉皱的纸。昨天晚上,王婶还坐在床边给他缝袜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她说“眼睛越来越花了,下次得买个老花镜”。他当时还笑她,说“买啥,我袜子破了直接扔,省得你费劲儿”。现在想起来,他该让她缝的,多缝几针,也好留个念想。

突然,头顶传来“咯吱”一声。不是矿道里常有的风响,是木头被压断的脆响,像冬天冻裂的树枝。李建军手里的铁锹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老张头的脸瞬间白了——“柱子!”

那根碗口粗的木柱断了。断口处的木刺像惨白的骨头,往下跌落时带起一阵煤尘。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连串的断裂声像炸雷,在矿道里滚。大堆大堆的煤块砸下来,黑沉沉的,像山塌了一角。李建军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后背却撞上了另一根柱子——这根没断,却被煤块砸得晃了晃,带着整面煤壁都在颤。

煤块很快埋到了他的腰,又往上漫,漫到胸口。他想喊,一张嘴就吸进满喉咙的煤尘,呛得肺像要炸开。有几根没断的柱子斜斜地架在他上方,形成了一个窄小的空间,可这空间里没有空气,只有煤尘在飘,粘在他的睫毛上、嘴唇上,堵住了每一个能呼吸的缝隙。他能感觉到胸口的压力越来越大,肋骨像要被压断,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滚烫的沙子。

他伸手去摸裤腰里的铜钥匙——那是王婶给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可手被煤块卡住了,动不了。矿道里的灯串灭了,彻底的黑裹上来,比他挖过的最深的煤窑还要黑,黑得能吞掉声音,吞掉呼吸,吞掉他脑子里最后一点念头。他最后想的,是王婶炖的萝卜汤——该炖烂了吧?玉米馍在铝饭盒里,会不会凉了?还有家里的窗户,早上走的时候没关严,风会不会吹进来,把王婶晾的衣服吹掉?

这些念头像肥皂泡,飘起来,又被胸口的窒息感戳破。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破了的风箱,然后就没了声息。矿道里只剩煤块往下落的“沙沙”声,慢腾腾的,像在给死人唱挽歌。

食堂里的蒸汽正浓。王婶站在灶台前,手里颠着铁锅,菜籽油的香混着白菜的甜飘满了屋子。灶台旁边的煤炉上,铝锅正咕嘟着,里面是萝卜炖肉,肉是昨天下午特意去镇上买的,肥瘦相间,炖了快两个小时,汤面上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她时不时会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一搅,萝卜的软香就更浓了——李建军爱吃炖得烂的萝卜,说“吸了肉香,比肉还好吃”。

食堂的窗户对着矿场的方向,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王婶擦了擦玻璃,往矿道口望了一眼——探照灯还亮着,矿车进进出出,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她笑了笑,把铁锅端下来,往大盆里盛菜。今天矿上的人多,她多炒了两锅白菜,还蒸了一笼馒头,都是矿工们爱吃的。

“王婶,再来勺菜!”矿工老李端着饭盒凑过来,嗓门大得震耳朵。王婶给他盛了满满一勺,还多添了几块肉:“今早炖的萝卜汤,等会儿盛碗给你尝尝。”老李笑着应了,转身往桌子那边走,嘴里还念叨着“王婶的手艺,比家里的强多了”。

就在这时,食堂的门被撞开了。风裹着煤尘灌进来,把桌子上的筷子吹得“哗啦”响。进来的是矿上的小周,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完整:“王、王婶……不好了……矿、矿道塌了……”

王婶手里的勺子“当”地掉在地上,菜汤溅了她一裤腿,烫得她一哆嗦,可她没感觉到疼。她盯着小周,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说啥?塌了?哪段?”

“就是、就是李叔他们那段……”小周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王婶没再说话。她转身往门口跑,围裙都没来得及解,蓝布围裙在身后飘着,像一面破旗。她跑得太快,撞到了门口的桌子,饭盒掉在地上,玉米馍滚了出来,沾了满是煤尘的地面。她没回头,也没捡——那些馍,李建军再也吃不到了。

矿道口已经围了很多人。风更冷了,裹着煤尘往人脸上打。王婶挤进去,看见几个矿工抬着一副简易的担架,上面盖着一块黑布,黑布上沾着煤尘,还在往下掉。她走过去,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伸出手,想掀开黑布,可手指抖得厉害,半天都没碰到布角。

“王婶……”张叔走过来,他的脸上满是煤尘,眼睛通红,声音沙哑,“你、你慢点……”

王婶没理他。她终于掀开了黑布的一角——露出的是李建军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煤,皮肤已经凉了,硬了。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像被掐住了喉咙。她摸着李建军的手,一遍遍地摸,嘴里呢喃着:“你不是说要喝萝卜汤吗?汤还在锅里炖着,你怎么不回去喝啊……”

旁边的苏文茵走过来,她是矿上的会计,平时和王婶交好。她递过一张纸巾,自己的眼睛却先红了,眼泪滴在纸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王婶,你别太难过了……身体要紧……”她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说不下去。

陆振华也在,他是矿场的负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手里捏着安全帽,指节都捏白了。他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半天才说:“王婶,对不起……我们会负责的……”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走,在满是悲伤的空气里,显得那么无力。

王婶没听他们说话。她趴在担架上,脸贴着李建军的胳膊,煤尘沾了她一脸,眼泪混着煤尘,在脸上淌出一道道黑痕。她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嘴里反复说着:“你怎么就走了啊……家里还有孩子,还有我……你让我们怎么办啊……”

风还在吹,矿道口的探照灯依旧亮着,可那光再也照不亮李建军回家的路了。围观的人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王婶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在冷风中飘着,像一根断了的弦,在不停地颤。

葬礼是三天后办的。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雨丝细得像针,扎在人脸上,凉丝丝的。灵堂设在王婶家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挂着李建军的遗像——照片是前年拍的,李建军穿着一身新衣服,笑得很开心,牙齿上没有煤屑,眼睛亮得像星星。遗像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香炉,香灰在细雨中慢慢积起来,又被雨丝打湿,粘在桌子上。

院子里站满了人。张叔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着香,站在最前面,他的手还在抖,点了好几次才把香点着。他把香插进香炉里,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站在旁边,不停地抽烟,烟烧到了手指都没察觉,直到烫得他一哆嗦,才猛地回过神来。

苏文茵穿着一件素色的外套,手里抱着一个纸包,里面是她给王婶买的饼干和牛奶。她走到王婶身边,轻轻拍了拍王婶的肩膀:“王婶,吃点东西吧,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

王婶坐在灵前的小凳子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头发用一根黑绳子绑在脑后,显得脸更瘦了。她摇了摇头,眼睛盯着李建军的遗像,眼神空洞,像失去了灵魂。她手里拿着一块布,是李建军的旧毛巾,上面还沾着煤尘的味道,她一遍遍地擦着遗像的边框,擦得干干净净,像在擦一件稀世珍宝。

陆振华也来了,他穿着一身正装,手里拿着一个花圈,花圈上的白菊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白,白得刺眼。他把花圈放在灵堂旁边,然后走到王婶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王婶,节哀。李叔的后事,我们会处理好的,你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王婶还是没说话。她抬起头,看了陆振华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着遗像。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底的红,像一块化不开的血痂。她偶尔会呢喃几句,声音很轻,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苏文茵能听见——她说的是“你昨天还说要修屋顶,屋顶还漏着雨呢”,她说的是“孩子的作业本快用完了,你答应要去镇上买的”,她说的都是些日常的小事,都是些李建军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细雨还在下,打在棚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哭。院子里的人都站着,没人说话,只有香燃烧的“滋滋”声,和王婶偶尔的呢喃声,在阴沉的空气里飘着。李建军的遗像摆在那里,笑得那么开心,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喝王婶炖的萝卜汤,再也不会帮家里修屋顶,再也不会陪孩子写作业了。

王婶擦完了遗像,把毛巾叠好,放在桌子上。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她轻轻地说:“建军,你路上慢点走,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的,你放心……”

她的声音很轻,像被细雨带走,飘向远方。院子里的人都红了眼,苏文茵转过身,用手抹了抹眼睛,张叔掐灭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陆振华低着头,肩膀微微地颤。

黑色的星期一已经过去了,可悲伤像这细雨一样,还在继续。它落在王婶的心里,落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像一块湿冷的石头,压着,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