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欢会

1998年10月的矿场食堂,早被红绸和灯笼裹出了暖融融的喜意。铁皮屋顶漏下的夕阳掺着白炽灯的光,落在擦得锃亮的水泥地上,映得桌角的搪瓷缸子都泛着柔润的光——每个缸子都盛着半缸热茶,旁边堆着鼓鼓囊囊的瓜子花生,矿友们的笑声裹着饭菜余温,在空气里滚出热乎气。

“大伙儿静一静!咱矿上年度联谊会,这就开整!”工会的老李举着铁皮话筒喊,话音刚落,靠门的位置就响起一阵哄笑——张叔已经捋着半白的袖子站了起来,深蓝色工装外套上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煤尘,脸上却堆着憨实的笑,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稿纸。

“说个事儿啊,前儿个咱矿上老王,下了班非要跟我比谁骑车快,”张叔往话筒前凑了凑,故意把腰弯得像个虾米,学老王蹬车的模样,“俩轮子蹬得跟飞似的,结果呢?刚出矿门,‘哐当’一声——您猜咋了?轧着个煤块子,连人带车摔进草垛里,爬出来的时候,头发上还沾着草籽儿!”

这话一落,满食堂的人都笑开了。老王在台下红着脸拍桌子,嘴里喊“你这老东西,净揭我短”,手却诚实地往张叔那边递了颗糖。张叔接了糖塞进嘴里,又接着说矿上的趣事,从“小李子第一次下井紧张得攥住师傅的手不放”,到“炊事班王姨蒸包子,把糖包做成盐包,结果全被夜班的兄弟抢着吃了”,每说一段,台下的掌声和笑声就掀一层浪,连角落里不爱说话的老矿工,都笑得眼角皱成了褶子。

张叔鞠躬下场时,王姨已经整理好衣襟站在台边了。她穿了件新买的碎花衬衫,头发用发网仔细拢着,手里攥着个旧磁带机——里面是她攒了半个月工资买的《绒花》磁带。音乐响起来时,她先是有点紧张,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可唱到“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时,声音渐渐稳了,眼神也亮了,像是想起了自己刚到矿场的模样。台下的人慢慢静下来,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工,跟着调子轻轻哼,哼到动情处,还悄悄抹了抹眼角。唱完最后一句,王姨红着脸鞠了一躬,台下的掌声比刚才更响,老李在旁边喊:“王姨,再来一个!”她笑着摆手,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暖意。

这时,苏文茵才抱着那架木琴,慢慢走到台中央。琴是陆振华做的,没有商店里的钢琴精致,松木琴身带着天然的纹路,琴键是用硬木打磨出来的,边缘还留着陆振华手工刨过的痕迹——为了让她弹着舒服,他熬了三个夜班,把每个琴键的弧度都磨得刚好。苏文茵的手指刚碰到琴键时,指尖还有点发颤,她抬眼往台下望,正好对上陆振华的目光。他站在人群后,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拿着瓶温好的橘子汽水,眼神里带着点紧张,又藏着藏不住的期待,像怕她摔了,又怕她不够自在。

苏文茵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茉莉花》的调子慢慢飘了出来。琴声不算特别清亮,却带着松木的温润,裹着矿场里的热乎气,飘到每个角落。有人停下了剥瓜子的手,有人侧着耳朵听,连刚才闹得最欢的孩子,都乖乖靠在大人怀里。陆振华站在原地没动,眼睛一直落在苏文茵身上——她弹琴时会轻轻咬着下唇,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被灯光染成浅金色,手指在琴键上移动时,像是带着光。他想起自己做琴时,总怕哪里做得不好,让她弹得不开心,可现在看她这样,心里像被热茶灌满了,暖得发涨。

一曲弹完,苏文茵还没反应过来,台下的掌声就响了。她红着脸,抱着琴往台下走,刚走到台边,陆振华就递过那瓶橘子汽水,声音放得很轻:“弹得真好。”苏文茵接过汽水,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赶紧移开目光,她小声说“谢谢”,耳朵却红到了耳根。

“最后啊,咱大家伙儿一起唱首歌,《我和我的祖国》!”老李的声音又响起来,有人已经站起来,手拉手围成了圈。陆振华站在苏文茵旁边,跟着调子唱,声音不算好听,却很认真。苏文茵看着身边的人——张叔正拉着老王的手晃,王姨在给孩子剥糖,老矿工们的脸上映着灯光,满是笑意。她悄悄往陆振华那边靠了靠,胳膊碰到他的胳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唱得更响了。

歌声裹着笑声,飘出食堂,飘在矿场的夜空里。1998年的十月,风有点凉,可这满场的热乎气,却把每个人的心都烘得暖暖的。苏文茵看着手里的橘子汽水,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振华,突然觉得,这样的夜晚,真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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