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1998年的夏天,南方的雨季来得格外早。陆振华背着磨得发亮的帆布包站在湘西的山坳里,雨丝混着雾气打湿他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帆布包里装着半块刚采到的孔雀石,深绿的色泽被雨水浸得发亮,像极了苏文茵去年生日时,他送的那条翡翠手链的颜色。
“还有三个月,应该赶得及。”他掏出怀里的笔记本,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那是苏文茵随手画的简笔画,一架钢琴立在窗边,琴键旁写着一行小字:“要是有架琴就好了,想弹《月光》给你听。”
陆振华不是不知道苏文茵的心思。他们在师范学院的音乐教室认识,她坐在钢琴前弹肖邦的模样,至今还刻在他心里。可毕业一年,两人挤在出租屋里,连买台二手钢琴的钱都凑不出来。上个月苏文茵生日,她笑着说“不用送礼物”,眼底那点藏不住的失落,却让陆振华彻夜难眠。
他听说湘西的深山里藏着各色矿石,有的硬度足够做琴键,有的色泽能当琴身装饰,便揣着攒了半年的工资,瞒着苏文茵来了这里。临走前只说“去外地帮朋友做工程,赚点外快”,苏文茵帮他收拾行李时,反复叮嘱“注意安全,别太累”,他当时不敢看她的眼睛,怕一低头,谎话就漏了馅。
雨越下越大,陆振华找到当地人说的“铜矿洞”时,裤腿已经沾满泥点。洞口被藤蔓半掩着,往里望去一片漆黑,只有潮湿的风裹着铁锈味涌出来。他点亮矿灯,光柱刺破黑暗,照见岩壁上泛着暗红的铜锈——这是他要找的第二种矿石,红铜矿的颜色最衬苏文茵的肤色,他想用来做琴身的镶边。
刚往里走了十几步,脚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陆振华猛地顿住,矿灯的光柱往下移,心脏瞬间揪紧:一条手臂粗的乌梢蛇正盘踞在碎石堆上,黑亮的鳞片泛着冷光,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抬起,信子快速吞吐着,竖瞳里映着矿灯的光点,像两颗冰冷的碎玻璃。
他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去年在工地见过工友被蛇咬,腿肿得像水桶,差点没保住。他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手里的铁镐攥得指节发白,指腹蹭到镐柄上的老茧,传来熟悉的钝痛感。
“别过来……”他声音发紧,目光死死锁着蛇的动作。那蛇似乎被矿灯的光惊扰,突然猛地向前一蹿,陆振华下意识地挥起铁镐,“哐当”一声砸在碎石上,火星溅起的瞬间,蛇受惊般退回了石缝,只留下一截乌黑的尾巴在暗处晃了晃。
他扶着岩壁喘了口气,矿灯的光柱还在微微颤抖。缓过劲来,他没有转身离开,反而把帆布包往背上紧了紧——红铜矿只在洞深处的石英脉里有,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不能在这里放弃。
洞底的空气越发潮湿,岩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水洼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空旷的洞里格外清晰。陆振华的靴子早被积水泡透,每走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水声。终于,在一处转角后,他看到了岩壁上嵌着的暗红矿石,那颜色像极了苏文茵冬天涂的口红,暖得让人心里发颤。
“找到了!”他低呼一声,举起铁镐开始凿击。矿石嵌得紧实,每一镐下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碎石不断落在他的肩头、背上,冰冷的石屑钻进衣领,磨得皮肤生疼。可他一点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苏文茵看到琴时的模样——她或许会睁大眼睛,或许会捂住嘴笑,不管是哪种表情,他都想早点见到。
就在他凿下一大块红铜矿时,突然听到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闷响。紧接着,无数碎石从洞顶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岩壁上的水珠被震得四处飞溅。陆振华心里一沉:山体塌方!
他来不及多想,抱起刚采到的红铜矿,转身就往洞口跑。身后的落石越来越密集,大块的岩石砸在地上,震得整个矿洞都在摇晃,矿灯被飞石撞得脱手,光柱在黑暗中划了个弧,“啪”地摔在地上,灯光瞬间熄灭。
黑暗里,碎石滚落的轰鸣像要把耳朵震聋,陆振华只能凭着记忆往洞口跑。肩膀突然被一块落石砸中,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闷哼一声,怀里的红铜矿却攥得更紧——这是给文茵的,不能丢。
他踉跄着往前冲,额头撞到岩壁,鲜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就在他觉得快要撑不住时,前方突然透出一点光亮——是洞口!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冲了出去,刚扑到洞外的草地上,身后的矿洞就“轰隆”一声,被碎石彻底堵死。
陆振华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雨水混着鲜血流进衣领,又冷又疼。他慢慢松开手,看着怀里完好无损的红铜矿,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在山民家借宿,老板娘看着他肩上的伤,叹着气帮他包扎:“小伙子,你这是拿命换东西啊,值得吗?”
陆振华摸着帆布包里的矿石,嘴角弯了弯:“为了我媳妇,值得。”
老板娘愣了愣,随即笑了:“现在这样的年轻人,少见喽。”
接下来的两个月,陆振华又去了贵州的滑石矿、云南的青金石矿。在滑石矿时,他踩着湿滑的岩壁往上爬,脚下一滑,差点摔进矿坑,幸好抓住了旁边的藤蔓,手被磨得血肉模糊;在青金石矿时,遇到暴雨冲垮了山路,他在山里迷了三天路,靠野果和雨水充饥,最后是被路过的采药人救了下来。
每次累得撑不住时,他就掏出笔记本里的简笔画,指尖顺着画里的钢琴轮廓摸过去,仿佛能摸到苏文茵的指尖。他想起她弹钢琴时,头发会垂落在脸颊旁,她会下意识地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想起她弹错音时,会吐着舌头笑,眼睛弯成月牙;想起她说“振华,等我们有钱了,就买架琴,我天天弹给你听”。
那些画面像暖炉一样,烘着他的心,让他不管遇到多少苦,都觉得能扛过去。
离苏文茵生日还有一个月时,陆振华终于凑齐了所有矿石:孔雀石做琴键的底色,红铜矿做镶边,青金石磨成粉混在漆里涂琴身,滑石打磨成琴键的表面,还有从老家河边捡的鹅卵石,用来做琴脚的装饰。
他找了个废弃的仓库当作坊,每天天不亮就过去,直到深夜才回来。白天要去工地打工赚生活费,晚上就借着仓库里的灯泡,一点点打磨矿石。
孔雀石太硬,他用砂纸磨了整整一个星期,手指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水泡破了又结茧,最后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红铜矿要切成细条镶在琴身边缘,他怕切歪了,每一刀都小心翼翼,有时候一个晚上只能切好一根。青金石粉混漆时,比例总是不对,涂在琴身上要么颜色太深,要么太浅,他反复试了十几次,才调出满意的蓝紫色,像傍晚的天空,温柔又沉静。
有天晚上,苏文茵打电话来,声音带着点委屈:“振华,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今天路过琴行,看到一架琴,特别像我画的那架。”
陆振华握着手里的砂纸,声音放得柔缓:“快了,等我忙完这阵,就回去陪你。那琴要是喜欢,等我回去,咱们再去看。”
挂了电话,他看着桌上初具雏形的矿石琴,眼眶突然有点热。他知道苏文茵不是真的想要琴,是想他了。可他不能说,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一个能让她记一辈子的惊喜。
生日前一天,矿石琴终于做好了。陆振华擦了擦琴身上的灰尘,矿灯的光打在琴身上,孔雀石的绿、红铜矿的红、青金石的蓝交织在一起,像把整个山川湖海都装在了琴上。琴键是滑石打磨的,摸起来光滑冰凉,按下时会发出“咚”的轻响,虽然没有真钢琴的音色,却带着矿石特有的厚重感。
他找了辆三轮车,把琴裹得严严实实,连夜赶回城里。路上遇到堵车,他坐在三轮车里,时不时掀开布帘看一眼,生怕琴被碰坏。天快亮时,终于到了出租屋楼下,他扛着琴往楼上走,肩膀的旧伤被压得发疼,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苏文茵生日那天,陆振华把出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买了一束白玫瑰,插在门口的玻璃瓶里。他让苏文茵闭上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到客厅中央,才轻声说:“可以睁开了。”
苏文茵睁开眼,看到那架矿石琴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慢慢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琴身,青金石的蓝蹭在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她又摸了摸琴键,滑石的光滑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摸过的鹅卵石。
“这是……”她声音发颤,转过头看着陆振华,眼眶慢慢红了。
陆振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不是想要琴吗?我也买不起真的,就找了些矿石,自己做了一架。可能音色不好听,但……”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文茵就扑进了他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你是不是去山里采矿了?”她摸到他肩膀上的伤疤,声音哽咽,“你上次打电话说在忙工程,是不是骗我的?你看你手上的茧,还有眉骨上的疤……”
陆振华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都过去了。我就是想给你做架琴,想让你弹《月光》给我听。”
“傻子,”苏文茵捶了捶他的胸口,眼泪却流得更凶,“谁要你拿命去换啊?我不要琴,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可我想给你最好的。”陆振华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文茵,你是我这辈子最想疼的人,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
苏文茵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我弹《月光》给你听,用这架琴。”
她坐在矿石琴前,指尖落在滑石琴键上。没有真钢琴的清脆,却有矿石特有的低沉回响,像月光洒在山涧里,温柔又安静。陆振华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侧脸,看着琴身上反射的光,突然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那天晚上,苏文茵把琴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罩上布套,说要好好珍藏。陆振华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这架琴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更是他们爱情里最珍贵的印记。
一年后,陆振华和苏文茵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出租屋里,请了几个朋友。苏文茵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矿石琴前,弹了首《婚礼进行曲》。琴声虽然不完美,却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陆振华握着苏文茵的手,看着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突然想起去年在湘西的矿洞里,他抱着红铜矿,躺在雨里笑的样子。他凑到苏文茵耳边,轻声说:“文茵,以后我一定给你买架真钢琴,让你弹一辈子。”
苏文茵笑着摇头,靠在他肩上:“不用,我有这架琴就够了。有你,有它,就是最好的日子。”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矿石琴上,孔雀石的绿、红铜矿的红、青金石的蓝,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无数颗星星,落在了他们的爱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