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难民,民不聊生
林清砚的指尖先于视线触到地道尽头的藤蔓,那藤蔓带着地下特有的湿冷,叶片边缘卷着些褐黄的枯边,像是连呼吸都透着绝境里的颓败。
他用手肘撑着岩壁往外钻,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刚吐出来半口,就被一股更浓的水汽撞进鼻腔,那水汽不是地牢深处那种混着霉斑与腐铁的黏腻潮湿,而是活水裹着的清润,像有人把刚融的雪水揉碎了撒在空气里。
可这份清润没能带来半分松快,反倒让眼前的景象更显压抑。
没有天光,没有开阔地,只有一条地下河在脚下蜿蜒成墨色的绸带。
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辨清,那光一半来自岩壁顶端几处指缝宽的裂隙,大概是地面的月光漏了进来,另一半竟来自贴在石壁上的萤火虫。
点点微光悬在半空,像被揉碎的星子落进了地底,勉强把河道两岸的黢黑照出些轮廓。
水流声不是单一的“潺潺”,近听是河底碎石被冲刷的“沙沙”响,远些又成了低低的“呜咽”,缠在耳边,像无数根细针,一下下扎着他早被绝望泡软的心。
他踉跄着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抵上岩壁,冰凉的石屑顺着衣领滑进脖颈,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指尖无意识地又按向心口,那枚沈燎亲手烙下的守护印记依旧凉得像块浸了冰的玉,连前几次回溯时偶尔泛起的暖光都寻不见半分。
城堡坍塌的闷响似乎还在颅骨里回荡,砖石坠落的震颤仿佛顺着地道的石缝爬了过来,让他蜷在袖管里的手指微微发颤,向上的路早被堵死了。
方才逃进地道时,他亲眼看见最后一段石阶被半吨重的断梁砸得粉碎,而沈燎还在那座快塌的城堡里,以一敌二对抗着两位唤神言者。
那位穿黑袍的言者能操控黑油,上次轮回里,那东西缠上他手腕时,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融成一滩泥;另一位持骨杖的更狠,能唤出地底的怨灵,沈燎上次为了护他,肩胛骨被怨灵的利爪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明明该是揪紧了心尖疼的,可想起沈燎时,他胸腔里却浮起安心感,像暗夜里燃着的一豆烛火,微弱却执拗。
记忆的碎片在脑子里翻涌,安心感便有了根由,让他紧绷到发僵的肩背稍稍松了些,连带着四肢的疲惫都汹涌上来,膝盖一软,差点顺着岩壁滑坐在地上。
可歇着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名字攥得心口发疼,马赫穆德。
眼神像毒蛇似的男人,追了他整整四次轮回。
此刻那人说不定正踩着城堡的废墟找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地道入口的藤蔓被人动过,说不定下一秒,地道里就会传来他沉重的脚步声。
林清砚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到囚衣上的焦痕,那是方才城堡起火时溅上的火星烧的,粗糙的布料磨得脸颊发疼,也磨醒了他的慌。
他该往哪走?地下河顺着黑暗分向两端,左边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右边的水流声里似乎还混着砖石坠落的余响,说不定连着城堡的废墟,而他连沈燎的半分气息都感知不到。
哗啦。
林清砚猛地抬头,心脏差点跳到嗓子眼。河对岸的阴影里缓缓走出几个人影,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背,肩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手里提着个豁了口的陶罐,罐沿还沾着些湿泥。
她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都穿着短打,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河泥,手里攥着简易的木瓢,显然是来打水的。
老妇人的木瓢刚探进水里,指尖刚碰到水面的银光,就瞥见了河这边的林清砚。
她的动作顿住,木瓢悬在半空,水花顺着瓢沿滴下来,砸在水面上,晕开一圈圈细碎的银纹。
她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里面还嵌着些没洗干净的泥渍,警惕地朝身后的年轻男子递了个眼神,那眼神里藏着怕,也藏着点说不清的打量。
左边的年轻男子立刻往前跨了半步,挡在老妇人身前,攥着木瓢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喝过足量的水,字里都透着谨慎:“你是谁?从……从上面来的?”
他说“上面”时,喉结滚了滚,眼神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清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这才察觉,自己已经快一天没喝到干净的水了,地牢里的水是从石缝里滴下来的,混着铁锈味,喝一口能涩得舌头发麻,刚才逃出来时只顾着躲,早把渴忘到了脑后。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地道入口,藤蔓还在微微晃动,又抬手往上指了指,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好半天才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城……城堡塌了,我……我逃下来的。”
老妇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从他破烂的囚衣扫到他衣角的焦痕,又落到他指腹上未愈的磨伤,那是刚才钻地道时被藤蔓划破的,还在渗着细细的血珠。
她眼底的警惕慢慢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头发酸的怜悯。
她朝林清砚招了招手,动作很慢,像是怕吓着他,然后重新把木瓢探进水里,舀了满满一瓢清水,小心地顺着河道递过来:“先……先喝点水吧,看你这样子,是受了不少罪。”
木瓢递到林清砚面前时,他能清楚看到老妇人手上的老茧,厚得像结了层壳,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双手接过木瓢,指尖触到老妇人的手,凉得像冰,让他心里一颤。
清水滑过喉咙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不是地牢里的涩味,也不是黑油那种黏腻的腥气,只是最普通的河水,却带着地底特有的凉润,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是给干涸的土地浇了第一滴雨。
他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眼泪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灰,淌出两道狼狈的痕。
“慢些喝,慢些喝,河里还有水。”老妇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软了些,带着长辈似的心疼,“跟我们来吧,上面乱得很,这里……这里暂时还安全。”
林清砚跟着他们沿着河岸走,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发疼,裤脚被河边的水草打湿,凉得刺骨。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的岩壁像被人劈开似的,露出一个不小的洞穴。
洞口挂着些干枯的藤蔓,像是天然的门帘,拨开藤蔓走进去时,一股混合着干草、松明子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属于人的气息,微弱却真实。
洞穴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大概是有人偶尔会把干草搬到裂隙下晒,所以还带着点阳光的余温。
几十个人影散落在干草上,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小脸瘦得只剩下颧骨,嘴唇还泛着点青;有坐在角落修补陶罐的老人,手里拿着根磨尖的木片,一点点把陶罐上的缺口磨平,罐身上的裂纹像蜘蛛网似的;还有几个瘦得脸颊凹陷的小孩,围着一堆松明子的火光蹲在地上,小声地说着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怕惊扰了谁。
这就是他们的聚落,一个藏在地下河旁的、小小的避难所。
林清砚跟着老妇人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踩疼了地上的干草。
有人看到他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头,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麻木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接纳从“上面”逃下来的人,也习惯了“上面”传来的坏消息。





